景嘉羿跨入麦当劳一步,另一条腿还很明显地占据着门口的位置。是个说一句就走的姿态。
但目光扫了扫,他没见着明显的目标。弟弟的形容是“一个直发一个卷发”。这条信息此刻在人满为患的快餐厅显得石沉大海。
景嘉羿只好再走近一点,终于锁定了靠窗的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他简单地提醒了对方自己的存在感。
“这里。”
收到回视过来的目光,时间在景嘉羿这里分出了明显的界限。
这桩事后,就是下一桩。
尽管他也不知道下一桩是什么。
但就是,赶时间似的。他只让两个女生匆匆一瞥,便退出麦当劳。
径直回到刚才的角落。
明明时间也才一两分钟,但那个女人不知用的什么速度,只留下一个存在过的气场在门边。人影消失不见。
景嘉羿突然就觉得不赶时间了。冷不丁的。
连同着,继续前进的脚步也得到赦令般变得懒散。身后的女生拥过来:“嘉羿哥哥!”如两道活跃的钢琴键,敲在景嘉羿不痛不痒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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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客户果真像司彦想的那样,年轻,活跃,因为不满商场门口不能停车,抱怨了一路的语气里又给她加上“跋扈”的标签。
司彦全程沉默,嘴角保持着耐心倾听的弧度。
出租车的车窗隔音效果并不好,但司彦就是听不见窗外的一丝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像她一样沉默。
行驶了快半个小时,按约定车费是客户付,所以她率先下车整理设备。等到女生也下来,预备的工作状态才让她的表情显得生动一点。
“里面有更衣室吧。”司彦问。到达的目的地是一栋上世纪的洋房别墅,墙边的藤蔓还彰显着这片土地蕴含的生机。仿佛唯一死去的只有这栋旧楼。
女生从车中出来,迫不及待看了一眼背后的洋房:“嗯哪,这房子很大的。”
其实只是个开场白。房子的大司彦也一眼就看出。
做摄影师这一年,她到过许多适合取景的场所,这里也在她的“久仰”名单中。但听闻房东性格怪异,很难租到。
价格也贵。
想着,客户已亲昵地走来挽起司彦的胳膊,目光往下瞟,脖上的“H”字母项链泄下一道昂贵的光泽。
“司司姐,你身材这么好,是去DO的吗?”
“司司”是司彦在微博上的名字,也是摄影群的艺名。听完司彦又紧了紧胸口,不置可否地勾勾嘴角,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张口。
客户仿佛默认了她的回答:“唉,那我跟你说,这个别墅的主人就是一个整形医生,排不上号那种,景嘉羿,景嘉羿你听说过没?他几百万粉丝,天天在平台发视频揭露那些女明星的整容痕迹。胆子也是真的大,都不怕背后资本报复。”
后面的话司彦没听清了,听觉在“景嘉羿”三个字这里出现很明显的滞缓,带着她的脚步也定了一下。但手臂被客户拉着,她不自觉往前。
“我跟他算是有点亲戚关系,他才把房子借给我拍。不过也凶巴巴地托亲戚告诉我,不能破坏里面的东西,否则照价赔偿。”说着,两人已来到一楼的楼梯口,实木的扶手柱旁边立着一盏瓷瓶,瓶身上绘制着饱和度极高的图案。司彦没来得及多看,耳朵和脚步都很忙:
“二楼那个浴缸,我们先拍那里。一会景医生要回来拿东西,看到我光着身子不太好。”语气到这里,年轻的女客户终于由于有了些正经模样。这一点司彦也认同,只是点头附和的动作里,她自己也有意想避开回来的房主。
“那你去换衣服,我把浴缸的水放满。对了,水是干净的吧?”
“干净的啦,就是房子老点,水电气也通的。而且——”女生朝她眨眨眼:“我会穿一次性内裤啦!”
等人进入更衣间,浴室里便只剩放水的声音。
在这个只需等待的间隙,司彦终于有空整理刚才的一些信息。
后知后觉,她朝浴室周围郑重打量了一圈。如客户所言,房子虽老,但时间仿佛只是加重了它具备的历史价值。一切设置都崭新而干净。
至于景医生,原来是那个行业的医生。
想到此,司彦脑中飞快闪过一年前他在办公桌前面对自己视线下沉的样子。厌恶感也是那时滋生,如烈阳下融化的冰淇淋,势不可挡的。厌恶。
即使两个小时前又对他说过“谢谢”。然而在他气势汹汹的词汇里,感激的心情也变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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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嘉瑞的生日趴在商业大厦21楼的一个户外花园,景嘉羿今天的身份无疑是个送礼的工具人。和慕名的少男少女们合照完,他去前台结了帐。
坐电梯直接回到车库去老宅。
一路畅通的公路,连红绿灯也没有安放。景嘉羿降了速,任由不受控的思绪占用自己一些大脑。
一年前弟弟回家要他以身份的家长去参加和某老师的谈话时,说辞里有很大的偏见。
“那个女老师叫司彦,全校都知道她被包养了。居然还能当老师。”
“哥,你不用对她太礼貌,她在学校都独来独往没人缘的。”
景嘉羿从电脑前抬起头。
“谁包养她?你从哪里知道的?”
“不知道,他们说的。也不奇怪啊,她长得就像个被包养的。”
语气是不屑的,也是肯定的。但终究没有一个一槌定音的证据。
“小子,”景嘉羿站起来,两步就走拢,形成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眼神刻意施压,眼睫探出脸部的平面线:“你最好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语气里的追责让景嘉瑞握笔的手顿住。少年抬头,果然在兄长的眼神里看到了他从小都生惧的计较。
“哦。”化成一个及时止损的单音节悻悻回应。
之后如约赴往学校的决定其实也不在景嘉羿的刻意准备中。进医院办公室前他习惯在吸烟区放松一下。几平米的长方形通道,尽头镶着一扇大开的窗。景嘉羿摸到烟盒进入区域时,那里已经有个人。
老人大概接近60岁,但因为是医院的常客,所以保养得把时间在自己身上的年纪缩短了大概10年。见到景嘉羿,她笑笑,唇上艳丽的红和满头银色的白相衬出一种惹人注目的和谐。
“景医生今天有手术?”
“啊对。”没什么寒暄的开场白,景嘉羿把烟掏出来,“阿姨”辈的女人已经顺手把手中的银色金属打火机递给他。景嘉羿的手指在裤袋中默默放下自己的打火机,伸手接过。
清脆一声响,几平米的通道就升起两道烟雾。
“烟熏会加速玻尿酸代谢。”景嘉羿习惯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烟,或许和他总是赶时间有关。这个动作能将熄灭完成得一气呵成。女人听得明白,却不甚在意,优雅地抖抖烟灰:“那能怎么办呢,身边说话的人都没一个,心里的难受怎么放出来?”
她说,说完下一次吐出烟雾时景嘉羿就觉得她的瞳孔变灰了一些。美甲是法式的红边,勾勒出女人已有萎缩形状的甲床。
景嘉羿把下午的号推了,嘱咐助理:“让客户提交一份半年内的体检报告,这风险我们不承担。”算是个说辞。但也把工作的内核往道德层面推了推,算是个一举两得。
他查了去往景嘉瑞学校的导航,30分钟。午餐便在楼下的咖啡厅解决。
然后便遇到了司彦。在司彦出现前他看过她的办公桌,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又看了办公室角落的成绩表,司彦的成绩不算突出,但表格末端一个学生的成绩一直在缓慢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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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没再见。听说司彦辞职的消息时景嘉羿还震惊过。那时正在高尔夫球场上,看到弟弟发来的消息后就该他挥杆。手臂小幅度找角度,一下,两下,三下,击球——这是他的习惯。但那天他的手臂迟疑很久。
直到同行的客户揶揄他技术下降。
车子驶入老宅的铁门,景嘉羿收回思绪,解开安全带下车。刚到楼下,二楼浴室的窗口就传来一声女性的尖叫。
声音的唐突让景嘉羿眼下的草坪变成一条直径,他脚步快速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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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彦也惊呆了。
女客户泡进浴缸里后前几张都拍得顺利,她对准客户要求“若隐若现”的胸口,将镜头的焦点放在她锁骨上的那枚痣上。因为凑得很近,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不让多余的震动打乱镜头的平衡。
然后便是突然的。
女客户突然大喊一声“里面有东西!”然后如一条在案板上清醒过来的鱼,挣扎带着回光返照的求生欲。水花先是来到镜头上提醒了司彦出现意外,接着却毫无预兆地被对方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客户抓着司彦的肩膀想借力爬起,司彦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地倾泻,脑海中第一反应是保护相机——
就也变成了案板上的另一条鱼,慌乱之中随意抓住手边能依靠的器物当救命稻草。然而这器物轻得她只是刚一触碰到,便放弃了所有的平衡坠落在地。
一片片瓷器洒落在木地板上,女客户惊魂未定中再被这一声破碎唤起了下意识的尖叫。司彦的手已经无处可放了,臣服着地心引力往一张碎片跌去。
疼。
钻心的疼。
血色在这个环境中是突兀的。白色的浴缸,透明的水,赤裸的客户,还有她满手的血。
第二声尖叫很快从客户的喉咙中发出,司彦的神经被这连接的种种榨得只剩戾气。她甚至想大喊一句“闭嘴!”
回头却看到客户惊叫的对象。
门口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在描述什么叫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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