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张晓彤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一脸迷茫。

　　「什么？」

　　「我说你们俩挺登对的。」

　　「淑慧，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张晓彤逐渐变得紧张，手指不自觉扣紧了筷子。

　　我又重复。

　　「我说你们俩挺登对的。」

　　「就是字面那个意思啊。」

　　「形象气质年龄，各方面都很登对。」

　　「而且你爸前几年不是去世了吗？你继承他所有遗产，那按理说他的老婆你也应该继承……」

　　啪！

　　筷子被梁萧敬使劲拍在了桌子上。

　　他涨红了脸，目光似箭地戳向我，声音一下拔高：

　　「杨淑慧！你胡说些什么！」

　　「她是我小妈！我爸死了我不对她好点外人不得把她往死里欺负！」

　　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说这句话时，一旁张晓彤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谁家儿子管小妈会晓彤晓彤的喊啊。

　　谁家儿子为了小妈的事忙的鼻子起痘嘴角长泡啊。

　　谁家儿子会跟小妈亲昵到半夜去帮忙修水管的地步啊。

　　我开口想反驳。

　　张嘴的瞬间，那股令人恶心的芹菜味再次涌上喉间。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向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4

　　等我吐完出来时。

　　客厅里只剩下梁萧敬在一旁坐着。

　　张晓彤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跟张晓彤有一腿的？」

　　梁萧敬侧对着我，半张脸没入阴影中，让人捉摸不透神情。

　　我捂着吐到泛酸水的胃缓缓坐下。

　　看着面前那碗饺子，慢吞吞开口。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梁萧敬猛地转头，不可置信看向我，泛着逼人的寒意。

　　「你就这么想我！」

　　「我是你的丈夫！我们结婚整整二十年！你就是这么怀疑你的枕边人的吗！」

　　梁萧敬倏然起身，双眼瞪大，气的发抖。

　　他这幅模样，弄的说错话的人倒像是我了。

　　也是。

　　以前的哪一次，不都是我向他先一步低头。

　　毕竟我跟梁萧敬的身份，本就是天壤之别。

　　他在隔壁的工厂里当一把手，能力卓越不说，人更是长的仪表堂堂。

　　暗恋他的工厂小姑娘，都可以从工厂西门，排到工厂南门。

　　而我只是一个洗碗小工，还是托了二姑关系才弄去食堂当小厨。

　　我也曾跟着大部队去偷偷看过他。

　　有小姑娘红着脸蛋跟我咬耳朵，说以后梁工的老婆真有福气。

　　我也没想过那样的男人会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走到我的食堂窗口，打了一次又一次的饭菜。

　　后面向我发起邀请：

　　「今晚可以一起吃饭吗？」

　　再到最后拉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梁萧敬这个人，虽说有些大男子主义。

　　但总归也是为了我好。

　　我爱慕他。

　　我将他视为人生榜样。

　　我怎么会不愿意？

　　我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

　　可是现在。

　　一向习惯跟在他身后，听他指令的那个我，好像有点疲倦了。

　　5

　　「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梁萧敬平复了情绪，将板凳拖到我身边坐下，又拉过我的手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我爸死的早，晓彤嫁进来也没几年，我们做晚辈的不帮衬她几手，她个做寡妇的得多落人口舌。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也没有个孩子，吃也吃不了多少饭，也就添双筷子的事，你何必跟她斤斤计较呢？」

　　我从他的掌心抽出手，望着他一字一顿：

　　「你还记得张晓彤嫁进来后，你说过什么话吗？」

　　「不记得是吗？」

　　「我来给你回忆。」

　　「你说一看就是个狐狸精，这么年轻就嫁给我爸，肯定图钱。」

　　「你说要想尽办法先立个财产分割，以后爸死了得把这女的扫地出门。」

　　「你说……」

　　「够了！」

　　梁萧敬闭了闭眼，太阳穴上的青筋剧烈跳动。

　　他缓了缓，声音低了不少。

　　「人心总是肉长的，她那么可怜，我难免心软。」

　　岁月在四十五岁的梁萧敬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就算他此刻为别的女人皱紧了眉头，也依旧俊朗。

　　真可笑。

　　我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曾为他洗衣做饭的双手。

　　又想到张晓彤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蛋跟光洁如滑的双手。

　　我的男人为他的小妈心软。

　　爱人如养花。

　　他养的从来就不是我罢了。

　　「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将手揣回兜里，眨了眨酸涩的眼眶。

　　事到如今，人还是想在决绝前寻求一个答案。

　　就算他不在乎我。

　　就算我们要走到陌路。

　　也想要为自己要个答案。

　　6

　　气氛陷入沉默。

　　意料之中的答案。

　　胸口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堵得慌。

　　「张晓彤随口的一句想吃芹菜馅饺子，你就起大早去买猪肉买芹菜，生怕挑到不新鲜的。」

　　我张张嘴。

　　话语间不自觉带上哽咽。

　　二十年夫妻。

　　七千多天的日日夜夜。

　　可现在这个枕边人，却只让我觉得陌生。

　　明明最开始，我们也算得上是工厂的模范夫妻啊。

　　梁萧敬这个人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他的性子，却实在难评。

　　说好听点叫执着。

　　说难听点叫犟种。

　　连路边老板少放一根葱，都能跟别人原地干起来。

　　我性子软。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我在从中周旋。

　　邻居打趣，我俩的性格放人海里八竿子都打不着。

　　做了夫妻，倒比寻常人家恩爱的紧。

　　梁萧敬脾气冲。

　　可在一起那么多年，也不曾见他对我发过火。

　　若有人欺负到我头上，都不用我开口，他都得举起斧头去找人拼命。

　　可是这一切，为什么却在张晓彤守寡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她身上的那件羊毛大衣，也是你给买的吧？」

　　我抬起头，质问他。

　　张晓彤不止一次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提起自己看上了一件羊毛大衣。

　　隔天那件羊毛大衣就出现在了她身上。

　　如果自己能买，为什么要在我家的饭桌上提呢？

　　如果反复提及后突然穿上，又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们都心知肚明。

　　却没有一人敢光明正大提起。

　　张晓彤穿上羊毛大衣的第一天，喷着玫瑰花香的香水，高兴地在我面前转了好几圈。

　　她眯起眼笑，像是好意：

　　「淑慧，这件大衣暖和的紧，让老梁啥时候也给你买一件嘞。」

　　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款式。

　　实际是想为梁萧敬省钱。

　　可落在梁萧敬眼里，却成了一副斤斤计较的穷酸妇人样。

　　张晓彤的大衣，手镯，项链，香水。

　　样样件件都在告诉我。

　　我舍不得花的钱，自然有别的女人替我花。

　　梁萧敬像被踩了尾巴，猛地掀了桌子，涨红了脸，声音高亢又尖锐：

　　「我又不是她男人！我给她买衣服做什么！」

　　「你天天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发现你自从不工作后就开始找我的茬！」

　　「人家张晓彤死了丈夫天天都想办法做生意给自己弄的人模人样，我还没死呢！你天天穿个破罩衣，摆个死脸给谁看！」

　　老旧的门被甩的哐当作响。

　　梁萧敬气急败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院子里。

　　一旁听见动静的邻居王婶伸出头，瞧进屋内的惨状，也被吓了一跳。

　　「哎呦，这多好的水饺啊都没吃两个就摔了！」

　　王婶望向地上的一滩水饺面露可惜，随后又恍然大悟般抬头。

　　「淑慧，我记得今天是你生日对不对？这是老梁给你下的水饺啊，不合胃口吗？咋吵这么凶？」

　　我蹲在地上收拾碎掉的碗。

　　看着这次争吵的导火线，那碗芹菜馅水饺。

　　轻轻开口。

　　「不合胃口。」

　　「不合胃口该怎么办呢？」

　　王婶挠了挠头，不知所以然：

　　「不合胃口就吃别的啊。」

　　「淑慧你没吃多少吧？走，去我家我给你下碗长寿面，老梁一把年纪了脾气还这么倔，回头让我家老张批评批评他……」

　　王婶径直将我手里的碎碗丢到一边，拽起我就往隔壁走。

　　将我按坐在沙发上后，利索去厨房下了一碗清汤细面，油水上铺着几块猪肝，面香浓郁。

　　王婶端着汤碗骂骂咧咧：

　　「不喜欢吃就吃别的，老梁就真是的，知道你不吃芹菜还包那个馅，竟干混账事！」

　　我低下头，看着那碗面，缓缓笑了起来。

　　不合胃口就吃别的。

　　对啊。

　　我的人生，不该只有一碗芹菜馅水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