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陆宇的时候，他已经是A大最年轻的副教授了。

　　这些年频频在新闻里见到他，养尊处优惯了的他自然无法理解为穷途末路的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啊，我忘记了，你喜欢新鲜刺激的生活。」

　　他突然讽刺地笑了笑，那是我跟他提分手时说的话，他耿耿于怀。

　　「陆宇，我们结束了，你太枯燥了，我喜欢新鲜刺激的生活。」

　　我不想跟他解释，只想离开，这时电话如救命稻草一样响了起来。

　　「程女士，你好呀。我受人之托，劝劝你早点放弃你儿子。他不会醒过来了，你不如早点接受现实。我的委托人愿意为你提供一笔丰厚的感谢金……」

　　听到陌生人的话，我浑身颤抖了起来，小乐的器官被人盯上了。

　　「滚！我儿子好好的！你们别想抢走他！」

　　陆宇的表情有些怪异，我慌忙捂住了嘴，生怕他听到儿子。

　　「哦，儿子都有了，闹离婚抢孩子呢？」

　　「医药费，修车的钱，我会给你的……给我几天时间。」

　　如果我有钱，一分钟也不想欠他的。

　　「不许走，医生说你的撞到了头，至少要观察到明天。」

　　陆宇霸道拉过一把椅子，跷着二郎腿坐在了病房门口冷眼看着我。

　　「陆宇，我真的很着急，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急？那你可以跳下去啊。」

　　他扬头指了指病房的窗户。

　　我站在六层楼高的窗前无奈地叹了口气，给闺蜜高雯打了个电话。

　　「悦溪啊，我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有什么事吗？一会儿到地了我给你回电话好吗？我出个短差明天就回。」

　　我无助地瞪着陆宇，期盼着他放我走。

　　远远地却只听到他漫不经心跟人聊语音：

　　「给她施压，好话不听就吓唬吓唬她……」

　　3.

　　等到陆宇上厕所的间隙溜出病房时，夜已经深了。

　　医生说小乐情况不太乐观，天气变化他有些低烧，赶上断了一天药，他突然就烧高了。

　　对普通人而言，发烧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小乐而言，如果呼吸道感染，有痰产生，就可能产生窒息的风险。

　　我懊恼不已，如果不是陆宇扣留我，小乐的药就不会断了。

　　医生冷静地跟我解释了小乐突然恶化的情况，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让我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这心理准备我已经做了一年了。

　　从小乐溺水脑死亡躺在医院那一刻起，我就每天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小乐累了就要回天上去了。

　　透过玻璃窗，小乐小小的身体就躺在那里。

　　他不能自主呼吸，气管被切开了，身上还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医生再次问我捐赠器官的事情，我摇了摇头，小乐不会离开我的。

　　我把车送去了修车行，催着师傅尽快把车修好。

　　师傅瞄了眼我手上的石膏，无奈地摇了摇头。

　　刚出修车行我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堵在了小巷子里。

　　带头的是一个穿着黑背心的光头，他手里握着根铁棍，嘴里叼着烟。

　　「啧啧啧，你说你一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过不去呢？早点放弃，找个好人家嫁了，还能再生俩。」

　　原来不是飙车输了来找茬的，而是来逼我放弃小乐的。

　　我直勾勾地瞪着他，却毫无办法，若不是手骨折了，还能有希望能翻上围墙，如今却无计可施。

　　「我也不想伤你，你看你这手都这样了。」

　　说着光头故意抬起了我的手。

　　「嘶……」我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可我的委托人说了，要给你点教训，免得你总不往心里去，以为我们跟你闹着玩，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光头上下打量着我。

　　「要不……你让我爽一爽，我今天放你一马？」

　　他的同伙一阵哄笑。

　　我评估了一下对付他一个人胜算。

　　「可以，但是，让你的人走开。」

　　其他人无趣地消失在巷子口。

　　光头满脸横肉，解开了裤腰带。

　　就在那时，我猛踹了他的裆部一脚，想趁他吃痛蹲下的时候逃掉。

　　不料胖子虽然疼得嗷嗷叫，却一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嘭的一下把我甩在了墙上。

　　随后他猛烈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4.

　　「住手，我要报警了！」

　　陆宇清亮的声音和肮脏的巷子格格不入。

　　「算你走运。」

　　胖子停下了手，一溜烟跑掉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跟着陆宇上了他的车的，他仔细地擦拭着我嘴角和鼻子流出的血。

　　「我就知道你会来修车，幸好赶过来看了眼，你看看你过得什么日子，都得罪了些什么人。」

　　他生气地数落着我，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语气明明很生气，却透露着关心和温柔，看着那熟悉的人，我甚至想要靠一靠那肩膀。

　　「悦溪，你跟我说，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我的心理防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们的距离如此近，他的喉结滚动我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鼻息轻轻落在我的脸上。

　　陆宇，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在我身边吗？

　　这些年我真的好多好多委屈。

　　「好了，别哭了，慢慢跟我讲，我在这。」

　　他的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我的下巴靠在了他的肩膀。

　　「我需要钱……小乐他……」

　　话说到一半，我咬紧了牙关。

　　我推开了他，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的后座装着婴儿座椅，他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怎么了？」

　　他不耐烦地接起一个电话。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只听到他对电话里的人怒吼。

　　「下次别再让她跑掉了，让她赶紧答应了。」

　　5.

　　小乐的烧退了，但是各项指标并不稳定。

　　护士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了握我的手。

　　短短五年的时光里，还有一年是在医院里躺着度过的，我多希望他能回来再看看这个世界。

　　我记起小乐两岁时，走路还有些摇晃。

　　他打着伞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给蚂蚁打伞，怕蚂蚁淋湿了。

　　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却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年。

　　他闭着眼睛，细碎的刘海落在额前。

　　小小的手放在我手里显得那么秀气。

　　我碎碎念地在他耳边说着小时候的趣事，想到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掉下眼泪。

　　路过旁边病房时，我看到了一个跟小乐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孩子很虚弱，只能躺在病床上。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不想躺在这里，好疼，好疼。」

　　「妈妈，你上厕所的时候能不能快点，你不在的时候我好害怕。」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孩哭闹着，他的母亲看到门外的我，以为吵到了我，一脸歉意。

　　「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们了吧，墩墩他的肾脏不太好……疼起来的时候就闹。」

　　我懂，住在这里的小朋友，父母都是悬着一颗心，熬过一天是一天。

　　要是小乐能说话，他也会这样哭闹吧？

　　整天整天地躺着，他也难受吧？

　　我不在的时候，他很会害怕吧？

　　小孩的哭声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脏一阵阵地痛。

　　我自私地想把小乐留在这个世界上，却从来没有想过小乐的感受。

　　或许，我真的应该放手。

　　让小乐换个方式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6.

　　签完捐赠协议书，我的灵魂就被抽空了一般。

　　手机里小乐的照片我翻了一遍又一遍。

　　他抱着一只大熊笑得很腼腆。

　　我记得那天他从幼儿园回来，说老师给他们讲绘本，有一本叫「我爸爸」。

　　「绘本里的爸爸像一只大熊一样能一把就把孩子抱起来，那我的爸爸呢？」

　　小乐只是好奇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没有爸爸。

　　小小的他还不知道悲伤是什么。

　　后来我给他买了只大熊，比他还大的大熊，他高兴地每天抱着它睡觉，对它说话。

　　「是啊，和叮当匹配上了，之前油盐不进呢，今天突然想通了，我跟陆宇已经到医院了……妈你放心，我先挂了，晚点再说。」

　　高跟鞋敲击着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陆宇……这两个字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果然，陆宇和吴晓琪站在走廊的尽头。

　　「程悦溪？你怎么在这里。」

　　吴晓琪一眼就看到了我。

　　当初陆宇口口声声说晓琪只是个学生，怪我总是多心。

　　果然，他们还是结婚了。

　　我擦干了眼泪，没想搭理他们。

　　陆宇看到我有些意外，却也眼神闪躲了起来。

　　吴晓琪看了眼陆宇，瞬间就感受到了氛围的异样。

　　「你不好奇怎么会遇到悦溪吗？还是说，你们早就见过了？」

　　陆宇没有回答，因为我们确实见过，就在几个小时前。

　　我不想搭理他们，只想赶紧回家去找小乐的大熊，小乐如果知道大熊在他身边，应该会安心很多。

　　吴晓琪却快步走了上来拦住了我。

　　她小声在我耳边说：

　　「你最好不是来纠缠陆宇的，当初你不是选择得挺决绝的吗？可不要反悔哦，再说了，如今我们已经结婚了，也有孩子了，你早就翻篇了。」

　　7.

　　出了医院的门，我才记起吴晓琪电话里说的话。

　　「……有个小孩和我们叮当匹配上了，之前油盐不进……」

　　难道说，他们的孩子是器官捐赠的接收方之一？

　　他们就是之前一直找人用尽手段逼我放弃小乐的人？

　　巨大的悲伤突然笼盖住我，一步也动弹不得。

　　不，小乐不会愿意去那个孩子身体里的。

　　一转头，陆宇却出现在了面前。

　　「是你的孩子要接受器官移植吗？」

　　陆宇愣了一下，很诧异我会这么问。

　　「叮当她……心脏不好，医生说如果等不到移植，她活不过十岁。」

　　「你是来看手的吗？恢复得怎么样？」

　　陆宇一脸不值钱地关心。

　　我扭头就往回跑。

　　不行，我不签了，小乐不会同意的，他不会同意的。

　　「喂，你又发什么疯？不要去找晓琪麻烦。」

　　陆宇一把拽住我。

　　在他眼中，我始终是那么情绪化的人，他竟然认为我是要去找晓琪麻烦。

　　果然，他是爱着吴晓琪的。

　　「你放开我，那是我儿子，我不同意，不同意了！」

　　我崩溃地大喊道，生怕多耽误一秒。

　　「你……和顾枫的儿子？他……他出事了？」

　　到这时候，他还认为当初我和他分手是因为顾枫，真可笑。

　　「对，我不会用我的儿子救你女儿的。」

　　8.

　　「医生，我不签了我不签了……小乐不可以！」

　　走廊里回荡着我的哭声。

　　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宇夫妇。

　　「程女士，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你不同意我们不会进行移植手术的。」

　　说完医生又瞪了吴晓琪一眼。

　　「捐赠方和被捐赠方都是要保密的，你们怎么……」

　　我拿回协议，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陆宇却眼睛一红拦住了我。

　　「悦溪，我知道你讨厌我当初才那么决绝地离开，现在我也没有什么立场求你救叮当……可是我……」

　　陆宇别过头去，泪水顺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落下。

　　「叮当还那么小，你知道她刚出生的时候，我看着她那么小那么柔软，我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

　　「她第一次喊爸爸，我真的要融化了，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甜的声音。」

　　「她第一次亲我说爱我的时候，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世界上竟然有人如此的依赖你。」

　　「我真的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会活不下去。」

　　陆宇的眼泪滚烫。

　　可我却如坠冰窟。

　　陆宇啊陆宇，你可知道小乐没有爸爸守护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知道小乐对着大熊喊爸爸时，他心里的感受吗？

　　「你别求她了，她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让孩子变成了植物人，她能懂什么父女的感情，她不会跟你共情的。」

　　吴晓琪拽了拽陆宇，不想看到他求我的样子。

　　「小乐会出事也是因为……」

　　算了，小乐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还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也对不起小乐，我不应该在那种情况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

　　「悦溪，求求你了，你不能这么冷血，看着我的女儿去死。」

　　「这就是你找人几次三番找我麻烦的原因吗？」

　　陆宇满脸惊恐，他才意识到，今天在巷子里让我头破血流的人其实是他。

　　「对不起悦溪……我真的不知道小乐的妈妈是你，我真的……」

　　「你放开悦溪，你没有资格求她，你连出现在这的资格都没有！」

　　闺蜜高雯知道小乐状态不太好，赶来医院陪我，没想到却看到了这荒诞的一幕。

　　9.

　　高雯握着我的手腕带我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

　　却被匆忙的护士撞了个满怀。

　　「医生，二床的血氧掉得厉害，您快过去看看……」

　　「准备抢救。」

　　小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