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方面的对话终止于此，后半段，车上都格外安静。

　　我偶尔会透过镜子看着钟念安。

　　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我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他出生那天。

　　小小的人儿抓着我的手指朝我笑。

　　想到这，我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感。

　　到了吃饭的包间，刚进门，钟念安的眉头就蹙起来。

　　一直观察他的我心也提起来。

　　我弯下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不喜欢这里的布置吗？」

　　「谁喜欢小猪佩奇啊？一头蠢猪。」

　　钟念安接着走到摆好的餐桌旁，他拿筷子挑了挑菜里的香菜。

　　「我不吃香菜，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听着他的一顿挑剔，我僵在原地。

　　不喜欢吗？不应该啊。

　　明明这些喜好都是钟敏发消息告诉我的。

　　还特意强调的。

　　难道她是故意骗我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的身体颤了颤，以钟敏对我的厌恶程度，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二

　　我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走到钟念安身边。

　　「你别生气，爸爸这就让人重新做。」

　　我招来服务员，重新点好菜，并让人将包间里各种小猪佩奇的装饰取掉。

　　自始至终，钟念安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等到菜重新上齐，我们对坐着。

　　我想找话题聊天，可想到刚刚的尴尬场面，却又将话憋了回去。

　　我在心里做了很久的建设，饭吃完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小安，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爸爸？」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期待地等着钟念安的回答。

　　说出来也是让人笑话，过去的六年里，我都不曾听见过这个称呼。

　　长久的沉默，我握着筷子的手愈发收紧。

　　以为这是变相的拒绝，钟念安却又开口了。

　　「好啊。」

　　他扬起笑容，是今天我看见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我猛地抬起头，高兴地看着他，眼睛竟还有几分酸涩。

　　「你随便提，爸爸肯定会做到的。」

　　在我看来，只要钟念安愿意和我提要求，那就是愿意和我接触的意思。

　　我不愿意放过这个有可能拉近我们关系的机会。

　　「我要骑小狗。」

　　似乎怕我不明白，他继续解释道；

　　「就是你趴在地上，我骑在你的身上，我让你往哪边爬就往哪边爬。」

　　听到这，我迟疑了一下。

　　并不是觉得这种行为丢脸，而是我有腰伤，实在是不太能承受。

　　「要不换成你骑在我的脖子上。」

　　我提议道。

　　钟念安原本笑着的小脸皱成一团，带着几分委屈；

　　「可是我们班同学就经常这样子和他爸爸玩，我总是很羡慕他们。」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一瞬间让我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我从来没有陪伴过他的成长，现在连他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他该有多难过啊。

　　就骑一小会又不能怎么样。

　　我咬着牙四肢撑地，朝着钟念安笑道；

　　「来吧，上来，爸爸带你骑小狗。」

　　钟念安的脸上迅速挂上笑容，他蹦到我背上，双手拽着我的耳朵，高兴地颠了好几下，脚不断晃动着。

　　「小狗小狗往前爬——往左爬——到水杯那里。」

　　钟念安下达命令，不停转换着方向，笑得很是开心。

　　听见他由衷地笑声，我忽略掉腰上的疼痛感，心里也跟着开心。

　　整整一个小时，腰上的疼痛越发明显，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钟念安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大声道：

　　「小狗，叫两声来听听。」

　　他甚至从桌子上拿起一块肉递到我的嘴边。

　　「小狗吃东西。」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不适感，并没有张开嘴巴。

　　下一秒，钟念安委屈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不吃我喂的肉，是在嫌弃我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张开了嘴。

　　他能有什么恶意，不过是我心里想多了。

　　可现实给了我一巴掌。

　　「你看，我就说我爸爸和狗一样听话，你还不信。」

　　钟念安猛地从我身上跳下来对着电话手表那边大笑。

　　我被他弄得一个不稳，腰重重撞在一边的桌子上。

　　腰疼更加剧烈。

　　我却强忍着难受看向钟念安问道；

　　「小安，你在和谁说话？」

　　这一次钟念安对我露出了明晃晃的恶意，笑容都是邪恶的。

　　「是我同学啊，我和他打赌你会像狗一样听我的话。」

　　「我赌赢了，你开心吗？」

　　我的心沉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可还不等我进行说教，包间的门却被推开。

　　三

　　来人是我的妻子钟敏。

　　对上她冰冷的眼神，我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强撑着站起来，却又被钟念安撞倒在地。

　　他笑着扑进钟敏的怀里，与对我的冷淡判若两人。

　　腰上的痛感加剧，我却不敢露出一丝不对劲，看着钟敏，扯出一抹笑：

　　「你怎么来了？」

　　钟敏睨了我一眼，摸了摸钟念安的头：

　　「自然是来接我的宝贝儿子回家。」

　　她牵起钟念安的手就要往外走，我连忙上前拦住。

　　「不是说好今天我可以带着小安回家住吗？我爸妈还等着见一下他呢？」

　　我焦急地看向钟敏，期待她想起我们的约定。

　　钟敏嗤笑一声，没有回答我，转头看向钟念安。

　　「安安，你想和他回去见爷爷奶奶吗？」

　　「我才不要。」

　　「他们又脏又臭的，我才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钟念安拒绝得很大声，眼里的嫌弃和厌恶一览无余。

　　我脑子里紧绷的弦在这一瞬间崩断，堆积了一天的情绪爆发出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爷爷奶奶？」

　　钟念安被我的吼声吓得躲在钟敏的后面，语气不服。

　　「妈妈说的，妈妈才不会骗我，他们从农村来的，身上都是虫子，本来就是又脏又臭。」

　　他可以对我态度恶劣，可我的父母不行。

　　我几步上前，想抓住钟念安和他讲讲道理，钟敏却挡在我的身前。

　　「你凶什么？说的不都是事实吗？你不爱听，我们还不爱得见你。」

　　她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我，拉着钟念安走了。

　　我没有去追，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手机铃声唤回我的思绪。

　　「儿子，接到小安了吗？我和你爸都已经到家门口了。」

　　「你爸还穿了他最喜欢的那件西装，现在还在臭屁。」

　　我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知道我会带钟念安回家后，我爸妈特意从老家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里。

　　他们想见一下外孙，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的愿望落空。

　　我掐断电话，抬腿追了出去。

　　「妈妈，我今天按你说的做了，反正他做什么我都不满意。」

　　「他是我的仇人，我就是在给前世的自己报仇。」

　　钟念安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再次停住了脚。

　　明明我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了。

　　原来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钟敏授权的。

　　而我心心念念的儿子，将我视作仇人。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蹲在原地泣不成声。

　　我妈再次打电话过来，回应她的只有我的沉默。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妈妈其实也不期望什么，妈妈只是希望你幸福。」

　　「你也年纪不小了，折腾不起，和她离婚吧。」

　　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我不知道。

　　我回到包间，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过往的记忆如潮水涌上来。

　　四

　　六年前，钟敏的白月光家突然着火，我作为消防员前去救他。

　　本来是可以救出来的，但是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冲突。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

　　从旁人的口中得出，一名队友为了救我成为植物人。

　　而钟敏的白月光林安也在逃跑的过程中死亡。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就是不能告诉钟敏。

　　钟敏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林安回国了。

　　见到他之后，钟敏差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小产。

　　也是从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妻子竟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

　　钟敏当时已经怀胎八个月，她没办法承受这个消息。

　　所以在钟敏打电话询问我林安的情况时，我说了谎。

　　我想等，等孩子平安落地，我就告诉她真相，我可以接受任何惩罚。

　　可是天不遂人愿，钟敏还是意外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来到我的工作地，怒目圆睁道：

　　「你害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拼命地捶打我，死死咬着我的手臂，恨不得撕下一块肉。

　　直到她彻底晕厥过去，地上已经多了一摊血迹。

　　我赶紧将她送往医院，可孩子还是早产了，钟敏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大出血。

　　我在手术室外面守了一整晚，一次次向神明祷告，祈求她的安全。

　　所幸她没有什么事。

　　从手术室出来之后，钟敏不肯见我，也不肯见孩子，整日不吃不喝。

　　连我跪在她的床边求她都无动于衷。

　　直到后来她看见孩子手臂同一个位置和林安一样有一颗痣，她的态度才转变。

　　她将孩子视为林朝的转世，对待他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虽然痛苦，可是想到这样子她可以好好活下去，我又选择忍耐。

　　只是我低估了钟敏。

　　她抱着孩子离开那天，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不会让孩子认你这个爸爸，你就是害死他的罪人，你一辈子都要活在忏悔中。」

　　她听信了网上的风言风语，认为是我公报私仇带入了私人恩怨才害死了林安。

　　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无动于衷。

　　我没能留住她和孩子，也没能保住我最爱的消防事业。

　　起初我还会每天守在钟敏家求她原谅，只是每次都被她赶走。

　　后来，我就只在角落里窥探他们的生活。

　　明明当年的事并不是我的错，我却承受了六年的痛苦。

　　空荡荡的包间里，我迷茫地看着四周，疲倦感涌上心头。

　　等我回到家时，我爸妈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张纸条：

　　「儿子，爸妈就先走了，不麻烦你了，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知道你一直都是个有分寸的人，你有你自己的主意，可是妈妈真的心疼你。」

　　泪水打湿了纸条，有什么事情好像在这一刻定位。

　　整整三天，我将自己封闭在家里，梳理清楚当年的故事经过。

　　我想再和钟敏解释一次，任何结果我都接受。

　　一路上我的心都是忐忑的，猜想着钟敏可能会有的反应，直到电话声打断我的思绪。

　　「陈先生，病人苏醒了。」

　　急刹声刺激着我的大脑，来不及高兴，我调转车头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