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阿娘总是会趁着爹睡熟时独自坐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情绪浓得像年三十晚上熬的汤羹,令我看不透也琢磨不清。
阿娘的身上总是会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在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像瓷器皲裂的纹路。
在月光下,那些伤痕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愈合起来。
阿娘将我搂在怀中,无声流泪。
泪水滴到我的脸颊上,又黏又咸,就好像我也在哭泣。
可我从未真正哭过。
即使是爹举起汤碗向阿娘砸去的时候,或是阿娘如同一株枯木般倒在阳光下的时候,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十岁那年,旱灾来得猝不及防。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抢收,唯有我爹一如往常,喝得泥醉。
见我娘摆弄机杼,爹便将她拉了起来,凭着一身蛮力推到院墙外。
接下来,是积怒已久的呵骂。
「懒婆娘,全村哪有你这样整日待在屋头,眼里没有一点活儿的!」
「平日里叫你去邻家要个米都要担子你那把破油纸伞,看得老子心烦!」
「今天你不把地里的麦子收完,就别想给我回来!」
屋外阿娘凄厉的哭嚎哀求和屋内机杼轮轴滚动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后来机杼渐渐停了,阿娘也认命一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田垄。
我目光扫过墙角放着的那把发黄的油纸伞,仅仅一瞬,爹便好似知晓了我要做什么。
「你要是敢开门我就打断你这个赔钱货的腿!」
「今天老子不磨磨她的性子,还不知道谁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那天阿娘没有回来。
待太阳落下,我在田地里找到了她。
稀疏的几株麦秆掩不住她的身形,阿娘像是一具脱了水的人皮,软烂干瘪地睁大眼睛躺在那里。
如今,我也要和她一样了吗?
不,我不会死。
和阿娘一样,我是蜗女,看似躯体的血肉,不过是一层壳子,即使李明彰再捅上两刀,我也死不了。
真正能杀死我们的,是三伏天的日头。
若是将这壳子彻底碾成粉齑,我便能夺舍杀我之人。
可没人会那么傻,将自己送到别人的刀刃下,忍受那粉身碎骨的钻心疼痛,只为换一副躯壳。
活也难,死也难。
我握住了横在颈侧的锋刃,对上李明彰那双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缓缓启唇。
「夫君,你莫不是忘了?」
「你赶考临行前,京中贵人才来求了一副百福卷,再过三月便到贵人寿宴了。」
温热的气息洒在李明彰的胸膛,我微眯的眼眸中隐隐透出威胁。
「今时不同往日,夫君成了状元郎,自然身价倍增。」
「贵人们也等着呢,等着您这位少年天才的墨宝呀。」
我不是阿娘那个蠢货,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李明彰眸光闪动,冲淡了眼底的焦灼。
李明彰不只是李明彰,更是世人眼中的书画奇才,年纪轻轻便能与书法大家分庭抗礼的天降紫微星。
可他们都不知,达官显贵千金难求的字画,皆是出自我这个无知村妇笔下。
我不顾手掌间流下的血水脏了被枕,贴近到他耳边,如爱侣最亲昵时那般低声耳语。
「你留下我吧。」
「留下我,到京城去,我能帮你。」
李明彰知晓,我是有大用处的。
3、
李明彰娶我之时说的话好听极了,到底是读书人,将毕生所学都凝练在了一纸婚书上,对着我这张丑脸也能装得出面红耳赤的心动模样。
出嫁那日,我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阿娘留下来的机杼,连一床薄被都没有拿走。
路过院墙时,看见了喝得泥醉的我爹左右摇晃着,问我要去哪。
我成了李家妇,娘家的事情再也没打听,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通过一张张嘴传到了我耳朵里。
他死了,大概是不太痛苦的。
喝着酒,哼着小曲儿,忽地便倒在了酒庄门口,待掌柜赶出来看时已经断了气。
彼时李明彰早已不是那个连束脩都交不起的天煞孤星了。
他身上穿的用的,和附近最阔绰的乡绅并无二致。
李明彰亲吻我的额头,赞我贤妻。
「我可以带你一同前去京城。」
「可你做不了正头娘子了。」
李明彰翻身下床,目光决绝。
「你助我上京赶考,我会将你好生安顿在府中,你安安分分做个丫鬟,便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他似乎觉得自己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又开口和我谈起了条件。
「京中人多嘴杂不同于乡间,你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可能尸骨无存,你可明白?」
我瞧着这个方才还在床笫间温存的男人,却明白真正的危险并不是京城里的勾心斗角。
眼前之人才是我最黑暗的深渊。
我走到他身后,静静地攀附在他后背。
几滴温热泪珠滑落在他肩头,洇湿了亵衣。
「我明白的,夫君。」
到京城去,我才能摆脱和我娘一样,为人养料的命运。
天光微熹时,门外的老仆听见柴门吱呀一声响动,从马车里探出头,与我眼神相接的那一瞬间,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
到了京城我才知道,那老仆是林家的家政奴才,那与李明彰对视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在催促他对我痛下杀手。
李明彰要娶新妇了。
京城大理寺卿林正衡唯一的女儿林纾妤。
林正衡不仅是身居高位的从三品官员,更是极负盛名的书画大家。
若不是早听闻李明彰在书画上颇有建树,这般人物,自然也做不了榜下捉婿这样的事儿。
为了保命的一句威胁,竟一语成谶,成了我的保命符。
这事情荒谬得令我发笑,我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林正衡。
若非他榜下捉婿,李明彰不至于要杀妻。
可如今兜兜转转,他眼中样样都好的东床快婿,不过是个依附于女人沽名钓誉的空壳子,和我那个大字不识的爹没有两样。
状元新府的朱红大门气派极了,我梦中的南天门也不过如此而已。
门前一娇俏女子身着碧色衣裙,像无边水色中唯一的一抹绿,极其抓眼。
见我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抹碧色,李明彰语气半是威胁。
「在林小姐面前管好你的嘴。」
我将脖颈一缩,似是鹌鹑般点了点头,又试探般扯了扯李明彰衣袖。
4、
真正站在林纾妤面前那一刻,我才知晓何谓六宫粉黛无颜色。
眼前女子似乎是天公最完美的造物,没有一处不令人惊艳赞叹,没有任何一种现成的词语能概括她的美。
但似乎是为了追求公平,林纾妤比常人肤色更深一些,却让她在以白为美的世家女子中更添几分风情。
见我痴痴望她,李明彰似乎觉得丢尽了面子。
林纾妤与我对视,眼中似是不屑,却又难掩妒火。
只是其中意味却并非为了李明彰。
出乎意料的,这位林小姐似乎十分看不上李明彰,只对他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
「看来这就是李公子在故乡的病重的故人。」
「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快病死了吗?怎么我瞧着倒是挺精神?」
我低眸敛去眼底微惊。
没想到李明彰竟谎称我是他爹未落魄时发了善心买下的丫鬟,约莫是想用我病重的借口一次性解决了我,免得和陈世美那般遗祸无穷。
还真是好算计。
即坦荡,又狡诈。
李明彰测深仪不,将我隐没在阴影中。
「林小姐见谅,阿愁自小跟了我,如今我高中自然不能不顾念往日情分……」
未等李明彰辩白完,林纾妤便一拂袖,挥开了他想上前靠近的身形。
「罢了,本来就是父亲做主要我嫁,你故乡那些穷酸亲戚什么的,我也没心思与你计较」
「只要不是嫁那个人,是谁又有何关系……」
「我今日来,不过是爹爹催着我来看看。」
林纾妤将我上下扫视一眼,似乎是看见了什么脏污东西一般,从鼻腔里挤出两声哼笑。
「不过如此。」
林纾妤姿态甚高,似乎是连看我一眼都不屑,更何况分神来与我争宠。
可我却从她眼中看见了只有女子才能读懂的嫉恨。
李明彰不明白,在她离去后长舒一口气。
「阿愁,你也别怪我。」
「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李明彰将我安排到了一方小院里。
只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桌上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便让我不禁笑出了声。
李明彰不愧与我多年夫妻,在我面前竟是连装都不装了。
「软禁我?」
「要我日日在此,挥毫泼墨助你沽名钓誉?」
我讥讽的话语激得李明彰浑身一颤。
「不是软禁。」
「你自然可以出入,但若你在外头胡乱说了些什么,便不要怪我无情了。」
「只是,阿愁,你现如今已经配不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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