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过妈妈的开心也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爸爸回来了。

　　爸爸对我来说，是个很陌生很陌生的人。

　　我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两三次。

　　每次不会超过三秒。

　　他看到妈妈和我，就会大发雷霆。

　　只要是他在家里，他就不许我和妈妈从房间出来。

　　大大的房间就像个大大的笼子，困住大大的妈妈。

　　小小的房间就像个小小的笼子，困住小小的我。

　　但是爸爸不会进小小的房间，却会进大大的房间。

　　出来之后，妈妈身上就会多很多青青紫紫的伤。

　　她从来都不让我看，但我还是偷偷看到过。

　　我把耳朵贴在被锁死的门上。

　　这一次，爸爸又把妈妈欺负哭了。

　　临走之前，他说——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装什么？」

　　「疼吗？疼就对了，我的婉婉当时肯定比你疼一万倍！」

　　「林雪，这都是你欠她的！」

　　5

　　我知道这个婉婉是谁。

　　她是我的小姨，不过不是我的亲小姨。

　　她是外公外婆收养的孩子，妈妈很小的时候就走丢了，小姨是被收养过来，代替妈妈的。

　　不过，外公外婆，还有妈妈的亲哥哥，我的舅舅，好像都更喜欢收养的小姨，而不是亲生的妈妈。

　　每年我生日的时候，爸爸都会带我跟妈妈去外婆家。

　　外婆家很大，花园很大，房子也很大。

　　但是里面没有妈妈的房间。

　　我好奇问过里面工作的管家叔叔。

　　他只是怜悯地看我一眼，然后用好像很不屑的语气回答：「你妈妈刚回到林家，就各种针对婉婉小姐，她不配有自己的房间。」

　　哦，好吧。

　　这个说法我听到过好多次了。

　　不止妈妈不配，我也不配。

　　爸爸带我和妈妈去外婆家，也不是为了给我过生日的。

　　我已经八岁了，但是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他们说那是小姨的忌日，妈妈有罪，我也有罪，所以我不配过生日。

　　6

　　我记得五岁生日的早上，妈妈偷偷给我煮了一碗面。

　　她笑眯眯地把面条端给我：「没有生日蛋糕，吃碗长寿面也好呀。」

　　我不知道蛋糕是什么。

　　妈妈告诉我，蛋糕是很好吃的一种甜品。

　　她还说，以后有机会给我买蛋糕吃。

　　我信了。

　　可是保姆阿姨看到她煮面的时候，就打电话告诉了爸爸。

　　那碗面被赶回来的爸爸打翻在地。

　　爸爸跟妈妈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好可惜，妈妈的长寿面明明就很好吃。

　　我躲在厨房，趴在地上，捡起了那些面条吃掉。

　　我听到爸爸说：「再给林冉过生日，你就准备在这天给她过忌日吧！」

　　那之后，妈妈再也没敢给我煮面。

　　我也没再提起要吃。

　　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活动。

　　每年的那一天，妈妈和我都会被带去小姨的墓地前，跪上整整一天。

　　我已经跪了六次了，妈妈跪了多少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里都是石砖，跪着真的很痛很痛。

　　可是爸爸、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他们四个人都站在那里看着，根本不让我起来。

　　我一开始还会疼得嚎啕大哭。

　　只是后来，发现他们看到我哭好像更痛快的时候，我就憋住了。

　　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7

　　等爸爸的声音消失在家里之后，保姆阿姨才会过来打开我的房门。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说喜欢妈妈让她生气了，这次，她晚了好久才放我出来。

　　放我出来的时候，还不屑地瞥我一眼。

　　其实我是有点难过的。

　　毕竟在这个家里，跟我接触时间最长的除了妈妈，就是保姆阿姨了。

　　比起外公外婆舅舅还有爸爸，她对我算是很不错了。

　　起码她之前没有在明面上欺负过我。

　　不过，无论如何，保姆阿姨都没有我的妈妈重要。

　　我肚子很饿，但我还是先去了妈妈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妈妈没躺在床上，我听到浴室里有水声。

　　她大概正在洗澡。

　　我偷偷摸摸拉开一道门缝。

　　透过门缝，我看到妈妈在死命搓着自己的身上，搓得皮肤都发红了。

　　她的身上又多了很多新的青青紫紫。

　　也不知道妈妈痛不痛呀？

　　等晚上睡觉，我还是给妈妈呼呼吧。

　　呼呼肯定就不会痛了。

　　7

　　但妈妈没能等到晚上。

　　讨人厌的爸爸前脚刚走，讨人厌的舅舅就又过来了。

　　他看着妈妈脖子处红红的痕迹，眼神里满是厌恶：「林雪，你可真脏！」

　　妈妈低着头，神色木然，没有反驳。

　　我却不希望舅舅这么说她。

　　「妈妈才不脏呢，妈妈刚洗过澡，最干净了！」

　　舅舅推了我一把：「小野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摔了一屁股蹲，好在并不是很疼。

　　但我还是很讨厌舅舅。

　　妈妈跟我讲过，对女人和小孩子动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爸爸不是好东西，舅舅也不是。

　　我被妈妈扶了起来。

　　我听到她说：「林泽，冉冉才八岁，她还是个孩子！」

　　「你害婉婉流产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肚子里也是个孩子？」

　　「当初你费尽心机去编造谎言，说顾清临被下药那天进房间的人是你，没想到吧，你生下的这个小野种，顾清临根本就不承认吧？」

　　我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可我大概能懂，舅舅应该是在骂我。

　　因为一向脾气温和的妈妈甩了他一巴掌：「冉冉不是野种！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8

　　舅舅好像很不敢置信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打过他。

　　他有些恼怒，高高抬起手。

　　我害怕他打妈妈，勇敢地挡在妈妈身前。

　　「我不许你欺负我妈妈！你是坏人！」

　　舅舅愣住了，随即嘲笑我：「我是坏人？」

　　「我是坏人的话，你妈妈是什么？」

　　「果然是贱人生的贱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给他打了个电话。

　　舅舅接了电话，听到那人说了什么之后，直接瞪大了眼睛。

　　那张和妈妈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满是激动——

　　「什么？婉婉没有死，她回来了？谢天谢地！」

　　9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小姨回来，妈妈好像很高兴。

　　所有人都告诉我，妈妈很讨厌林婉，所以妈妈害死了林婉。

　　那妈妈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

　　舅舅没再管我们，他甚至是跑着离开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恍然大悟。

　　原来小姨回来，他们就会离开呀！

　　怪不得妈妈会开心起来。

　　讨厌的人走了，我也会高兴的。

　　不过妈妈还是有些奇怪。

　　我看到她又坐在了镜子前，自言自语着说什么时间到了，她要回家。

　　我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小脑袋瓜有些转不明白了。

　　回家？

　　这里不就是家吗？

　　我这么想的，也这么问出来了。

　　妈妈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悲伤。

　　她跟我说：「冉冉的家在这里，妈妈的家不在这里。」

　　「妈妈的家，比这里要幸福几万几万倍。」

　　我又问妈妈：「什么是幸福？」

　　我没有概念，我一直在吃苦。

　　妈妈回答：「每天开开心心的，没有什么烦恼，大概就算幸福。」

　　「那妈妈，你快点回家好啦。」

　　10

　　我抱了抱妈妈。

　　妈妈似乎在颤抖。

　　我感受到我的脖颈处好像有种热热的感觉，一抹脖子——

　　原来是妈妈哭了。

　　她又开口了，对镜子说话：「能不能带她一起走？」

　　「为什么不行？」

　　「花多少积分我也愿意！」

　　妈妈好像在和人讨价还价，但是很显然，她失败了。

　　她的表情更加悲伤，回抱住了我，很用力，用力到我都差点喘不过来气了。

　　妈妈突然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冉冉，如果妈妈回家会离开你，你还希望妈妈走吗？」

　　我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妈妈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咬着手指：

　　「妈妈离开我，我肯定会不开心。」

　　「可是妈妈，你在这里不幸福。」

　　「我希望你幸福。」

　　11

　　那天妈妈跟我说了很多。

　　妈妈的话有些高深，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只记得她说：「冉冉，我们现在在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小说，我本来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是系统绑定了我，要我在这里走剧情。」

　　她告诉我，她是死人文学的女主角，不是什么恶毒女配。

　　我不懂死人文学是什么，妈妈耐心给我解释：「死人文学，就是里面的主角会受到各种各样不公平的待遇。」

　　「等到她被逼着走上绝路，绝望死掉之后，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才会追悔莫及。」

　　我想了想，妈妈确实受到了各种不公平的待遇。

　　看来妈妈真的是死人文学的主角。

　　我又问妈妈，她也会死吗？

　　妈妈点头，说只有这样，她才能回家。

　　她告诉我，爸爸，外公外婆，舅舅，还有很多很多人，都是被剧情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她还告诉我，如果在她死后，我看到这些人愧疚的样子，不要被蒙蔽。

　　真正的爱，从来不会是打压。

　　他们只是在利用她的死，去完成自己的人设。

　　妈妈说：「冉冉，妈妈希望你在这个贫瘠的世界，长成一朵带刺的玫瑰。」

　　「别太善良，要有锋芒。」

　　「永远都不要被那些所谓的爱绑架。」

　　我听不懂，但用力点头。

　　12

　　妈妈走了。

　　临走之前，她带着我，打车来到了海边，和我一起看了日落。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看日落。

　　阳光像是颜料打翻在画布上，让蓝色的海变成了橙色。

　　妈妈问我：「日落美吗？」

　　我说：「妈妈最美。」

　　我没有撒谎。

　　现在的妈妈，真的很美。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脸上带着笑。

　　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感觉她好像在发光一样。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这样笑了。

　　当太阳公公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上时，妈妈告诉我，她要回家了。

　　我看着她走进了海里。

　　有保安看到，想要拦她。

　　但她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冲进海水之中，随着浪不见了踪影。

　　她解脱了。

　　13

　　沙滩上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找我的妈妈。

　　我很想说，你们找不到的，她已经去很幸福的地方了。

　　但是他们没人理会。

　　好像一条生命的逝去，重于一切。

　　我想他们想救我的妈妈，应该是善良的。

　　但他们还是在指责妈妈。

　　「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这自己去死，这当妈的真不称职！」

　　「就算是遭遇啥不幸了，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啊！」

　　「也不知道她老公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八岁的我觉得荒谬。

　　原来他们不是在为妈妈这个人的离开感到惋惜。

　　而是觉得我和爸爸可怜。

　　我有什么可怜的呢？

　　我只是失去了妈妈，但妈妈是放弃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啊！

　　爸爸更不可怜。

　　他是让妈妈离开的刽子手之一。

　　他明明就很可恨。

　　14

　　我趁乱拿上了妈妈留给我的手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我按照妈妈教我的那样，用软件打了车，回到家里。

　　保姆阿姨不在乎妈妈，也不再在乎我了，所以见我一个人回来，她也没问什么。

　　我也没有主动再和她搭话。

　　我记着妈妈的话呢。

　　爱不是打压。

　　保姆阿姨打压我，那她就不是真的爱我。

　　吃过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妈妈的手机。

　　我点开了妈妈的微信。

　　妈妈微信里的好友不多，但收到的消息不少。

　　我看到外公外婆和舅舅骂她为什么不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看到爸爸骂她心机深沉，连婉婉小姨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过。

　　就连好多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也给妈妈发消息。

　　他们骂她是小三，骂她插足别人的感情，还害死了原配。

　　我也看到，妈妈一开始是有和他们解释的。

　　她说：「不是我，我没有做过这些。」

　　可他们不信。

　　再后来，妈妈就没有发过了，任由他们辱骂。

　　她像是一个垃圾桶，谁都来朝着她投掷出那些肮脏、污秽的词句。

　　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把所有的消息都看完了。

　　我很难过。

　　以前我不开心还有妈妈哄，妈妈呢？

　　妈妈可没人哄呀。

　　15

　　妈妈走之后，宽敞的房子突然变得好大好大，好空好空。

　　也没有人会温柔地给我讲故事，给我唱童谣了。

　　我拿着手机，看着妈妈收到的那些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再睁眼，是被爸爸的声音吵醒的。

　　「林雪呢？她又跑到哪去鬼混了？」

　　他直接拉开我的房门，皱着眉问着。

　　我刚睡醒，有些发懵，没有回答。

　　还没反应过来，爸爸就不耐烦了，他轻啧一声，直接上手拽我，带我下了楼，又把我塞进车里。

　　坐在车里，他看起来还是很烦躁。

　　我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和妈妈一起赋予我生命的男人，就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了。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

　　但我清楚，他绝对不会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司机把车子停在外公外婆家的时候，我真的很不想下去。

　　抓着车门，用我全身的力气表达我对这里的排斥。

　　可爸爸只是嗤笑一声，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

　　很痛，可他毫不在意。

　　他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语音——

　　「林雪，你翅膀硬了，学会出去鬼混了是吧？」

　　「婉婉回来想见你们母女，既然你不在，那就让你女儿来承担我们的怒火吧！」

　　说完，他拽着我胳膊，像是拖一条死狗，把我带到了传说中的小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