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客户穿好衣服,局面里两人变成三人,司彦在这不适的氛围里唯一的庆幸便是相机保住了。
对于一天内遇到一个人两次,司彦显然是觉得荒唐的。荒唐钉住她漆黑的瞳孔,眼睫闭合的频率如同一个老旧失修的水龙头,无迹可寻地滴落着液体。
余光里,景嘉羿高拔的身体懒散地拆分成具体的肢体动作。他靠着浴室门口的妆台,妆台上是刚刚使用过的医药箱。
左腿脚踝搭在右腿,肩膀微微内扣,不见手掌,手掌揣在裤袋里。是施令者的立场,打量的姿态。
司彦和他隔着一个女客户。莫名的,分成一个被害人与受害人的阵营。
而女客户因为受惊过度,理所当然地从这场事故里脱身。
“我刚刚说的你都听清楚了?”景嘉羿尾调上扬得不像个问句,他视线淡淡地罩在司彦身上,像是察觉到她的走神,重复:“瓶子是波旁王朝时期的物品,在亨利四世的床头放过几个月。听清楚了?”
声音是清楚的。具体带来它价值显赫的标签,司彦不是文科生,只能从语气里揣测出主人对它的估值。景嘉羿的话不带一点怒气,由此司彦觉得自己或许能承担。
“嗯。”她没迎上那道目光。客户还在小声哭着。司彦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迟钝。像被同行的好友强拉着等漫长字幕后的电影彩蛋:“要赔多少钱。”她直接问。
“哦——”景嘉羿拉长这个意外的音节,像商品封口的胶带被流利撕开,省略了期间繁杂过程,直接来到终点:“司彦小姐还是爽快。碎片你还要么?”
言下之意,她是个垃圾桶。司彦对景嘉羿有偏见,不会把他的话往好处想。“不用了。”她也不假思索,正了正身,要他把话题集中在尽快结束的方向:“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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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里让客户大惊失色的不过是个放水的拉环。司彦不得不重新整理刚才自己的结论:这房子很旧,家具们都还干净光鲜,但使用价值并不高。
景嘉羿再次回到浴室时手里已多了一张欠条。他目标准确,两步走到司彦面前,上面的墨水还未干,司彦接过。她没讨价还价,景嘉羿说一个价格,她就点头说好。
“碎片你还是拿着,可以找个古董店鉴别一下。没准古董店能帮你报销一些。”他的语气和话中所带的关心分割得很具体。司彦接过,冷静的外壳把她的颓丧和紧张包裹得很好:“不用了。”
连相信也不用了。
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之后,景嘉羿闷笑一声。动作流畅地掏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
“好。”
“——舅舅。”默不作声许久的女客户大概还是良心发现,自己似乎才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但对这趟浑水也很抵触:“这房子里那么多瓶子,你也没怎么用。能不能打个折嘛?”
司彦对这说情没什么动容,更不抱希望。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备。
“舅舅?”两人的对话在热情和冷漠的对比中显得有些火药味:“我见过你?三姨给我打电话时都说不出你的全名,你被个拉环吓出这副局面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
突兀的。他的针对甚至是无理的。
像是有更浓烈的反感在使景嘉羿报复她:“行了,你害得人又受伤又出钱的,晚上请她吃顿饭。”
总之是出现了“行了”这个词。司彦松口气。空间里的氛围让她每一口呼吸都觉得不耐。
女客户吃了瘪,也只能小声嘀咕两句。司彦已整理好东西,出口的方向会经过两人。她把头埋低一些,形成一个亏心的形状:“借过一下。”
两人腾开一个空间。
空间太小,景嘉羿的长腿没处挪,小腿和司彦的鞋产生了一个微不可察的交点,又触发了景嘉羿的音量开关:“别沾水,回家吃消炎药。普通的诊所就能换纱布。”
见离开的人充耳不闻的姿态明显。景嘉羿只得从称呼钉住她:“司彦。”
司彦在走廊里回头。
一眼看到景嘉羿从自己手掌上升起来的目光。他眉头拧得轻微,像一座天平的一头被人放了一根羽毛:“你今天怎么回事,出门没看黄历?”
司彦分不清这话里是嘲讽还是关心。她顺着问句给她的思考有了一个自然的停顿:“看了,上面说今天会遇见小人。”
不痛不痒的报复,景嘉羿笑纳了。他嘴角扯开:“是么,今天还剩大半天,祝你好运。”
一拳打在棉花上,司彦转过脸。背后目送的视线像有重量,压着她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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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彦回家后才掏出那张欠条。一眼去检视的自然也是数字后面的零。景嘉羿笔锋流畅,四个零都连起来。只可惜常识缺陷,用的阿拉伯数字。
如果司彦有心躲避这祸从天降,她稍微做下手脚就能置身事外。
但司彦不打算这么做。
等号在她心中是公平的,花瓶碎了,她得赔偿。
如果母亲知道了,大概也要从病床上撑起责备的身子,重复她对女儿怒其不争的评价:“你就是太好欺负了!嘴巴张不开!不会帮自己开脱!”
说的自然是戴力第一次到学校接她去看母亲的时候。复古款的宾利市场上已买不到。戴力在校门口停了十来分钟,十足的供人打量。而他那时没有司彦的电话,只能守株待兔。
司彦看到驾驶座的脸,也一下认出这是母亲相册里的男人。
车上,戴力话不多,一句“你和你母亲年轻时长得一样”不痛不痒的开场。又由于司彦的回应只是个微不可闻的“嗯”,对话的结束也接踵而来。
她只是在回想刚才校门口那副隆重的样子。
多少同事、学生看到。
一种不好的预感将她的礼貌也滞留在大脑后方。一直到两人从医院出来,戴力提议吃饭,她拒绝了,连说了两个“谢谢”算是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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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司彦收到了景嘉羿的微信。
【该换药了】
此时她正在修图。下午这一单的潦草结束自然也没有任何成果,女客户虚心作祟,只把订金要了回去。两人是微信转账,司彦怎么转给她她就怎么退回。她索性接受这样的赔偿。
【知道了】她回。被这消息打断了一些思路,司彦开了飞行模式。
再打开手机已经是工作结束洗完澡她坐到床上,掰开一片褪黑素吃下,吞咽的同时她手机传来频率不低的震动。
【手好了给我个账单,我把医药费给你】
【别说“不用”那些话,在我房子出的事我必须负责】
【听见没】
主语也没有的直接命令,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不容反驳的霸道。
司彦不禁想这人是不是从没挨过社会的毒打,将小时候的叛逆延续至今。
消息还没完,她失联了快五个小时。景嘉羿的情绪变化丰富。这三条之后的十五分钟后,他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
【听到就打个1】
【1呢?】
【?】
又半个小时后。
【地址发过来,我去教你怎么打1】
【呵呵,你这人有意思】
他的内心戏很丰富。
【下午这个事,首先房子我已经挂出去卖了,中介是清点了里头的古董的。这花瓶我已经给你打折了】
【念在你是我弟弟老师的份上】
【所以别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我欠条上没给你设年限】
到这里,司彦又掏出欠条看了一下。果然,除了用阿拉伯数字的失误,最重要的时限他也没写。
司彦感受到的却是他的确不差这几万块钱。而纯粹是想捉弄她。
那么事情的性质又不一样了。
接下来景嘉羿打了几个微信电话,无一例外是无人接通。最后他留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作罢。
司彦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想必人也休息了。
她回了一个【1】
手指刚滑下手机屏准备继续开飞行模式睡觉,她却猜错了。
景嘉羿还没睡。
【换药了没?】
峰回路转,刀光剑影顿时化成一根眉笔,轻轻点在司彦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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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换药。
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拿了医保卡出门。
医生拆开纱布,等伤口呈现出来,她和医生一起“嘶”了一声。
“昨天怎么不换药?”专业的人指责她:“得亏你这个包得专业,不过封得太死了,水没进去,气也没透出来。”
说着,医生开始清理伤口。司彦看着被他丢进垃圾桶的纱布,身临其境地回到昨天景嘉羿给他包扎的时候。
他的眉比此刻的医生皱得还紧。
说话也不好听。
“怎么,听到我脚步声了,故意摔条血口子博我同情呢?”
虽是这样,动作却温柔谨慎。
挑出肉里的小碎片时,他的镊子拿得稳,几乎是一条绷直的直线,司彦都觉得自己的视线在晃动,却没有殃及景嘉羿的动作分毫。
那个角度,司彦觉得景嘉羿的呼吸变得具体。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止痛药,清清凉凉喷洒在伤口上,她一点不觉得疼。
随着碎片被夹出,景嘉羿屏着的半口呼吸这才吐出来。
他有条不紊地拿出药,一面抖落一边扬起个笑容。司彦看不懂的笑容。
“还以为今天能放半天假。”
“不当医生。”
“你倒好。”说到这里,景嘉羿抬起眸子,认证这个“你”就是司彦。
后面的下文却自动隐没了。你倒好,好什么?
司彦也没心思去想象了。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视实在太过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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