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安安会直呼我的名字,一旁的王慧也瞪大了双眼。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这个噩梦,有了新的生活,你为什么非逼我想起来!」
我只觉眼眶发烫,胸口憋闷。
王慧一把夺过手机,「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知道不,你妈刚确诊了宫颈癌,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你咋恁个不孝,连你妈最后一面都不肯回?」
王慧的话刺痛了安安。
她沉默良久,终于爆发。
「如果是真的,那我马上去烧香还愿。」
尖锐的字眼如同一把刀,将我本就残破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安安从小没有父亲。
我同时打几份工供她读书,别家孩子有的一切,我都尽我所能满足她。
可她想我死。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她的恨意。
「郑舜英,你早在20年前就该一根绳子吊死,至少不用把我生下来受苦。」
安安冷哼一声,语气里都是嘲讽。
「你在跟我那白化病的爹为爱冲锋,初尝禁果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生下我这么个残缺的孩子?」
「你只顾自己爽了,有考虑过我降生到这个世界要面对什么吗?」
「我告诉你郑舜英!」安安咬紧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最恶毒的话,「你要是死了,不要找人通知我。」
「这是你的报应。」
说罢,她就挂断了电话。
只留王慧和墓园负责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默默垂泪的我。
我摆摆手,踉跄着站起来。
安安的话太伤人。
可我不怪她。
因为她没有说错,我确实跟一个白化病的男人发生关系后生下了她。
导致她也遗传了这个病。
一辈子无法触碰阳光,一年四季都必须穿长袖长裤,终日要用粉底中和煞白的肤色。
可她不知道,我是被强暴的。
2
王慧陪同我去医院拿药。
医生告诉我,刚研发出一种特效药,对治疗我这个病有不错的效果。
比化疗和靶向药便宜,且能延长3到5年的寿命,
但医保不能报销。
「多少钱?」我眼底燃起了些希冀。
「一个疗程2万,三个疗程就能看到明显效果。」
王慧听后,连忙用手肘顶顶我,「才6万,你买墓地都5万了,咱得治啊!」
我低下头,又算了一笔账。
银行里的80万,现在住的房子估值30万,我剩下的时间至少还能挣5万…
我抬起头,笑着晃了晃,「还是给我开之前那个药吧,医保能报销的。」
还得留着钱给安安交学费呢!
虽然那张卡的钱她分文未动。
自从一年半前的那次大吵后,安安就离开了家,再也没跟我联系。
那是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夜。
高考结束后,安安参加了填报志愿的分享会。
我特意买了蛋糕准备跟她庆祝。
可开门时她却拉着个脸一言不发,似乎心事重重。
我以为是填报志愿不顺利。
没想到她却没来由地把蛋糕往桌上一拍。
「妈,我这个病真是因为基因突变吗?」
我一愣,手里的蛋糕叉掉落在地。
弯腰去捡,努力维持情绪稳定,「老天爷的安排咱们有什么办法…好好活着就够了…」
我站直身子,安安怒目而视。
「那为什么我的体检报告却显示,这个病是遗传导致的?」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爸爸的真实身份?每次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甚至连直视安安双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猜对了,她的父亲确实是白化病患者,很不幸的是,这个病遗传到了她身上。
纵使我拼尽一切努力保护她,她还是免不了受到社会各界的歧视目光。
「你知道吗?我从没有抱怨过什么,至少在今天之前没有。」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我全身的皮肤白得像鬼,从幼儿园开始就必须用深色的粉底液遮盖皮肤,长袖长裤不离身。」
「其他人在沐浴阳光的时候,我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像一条寄生虫。」
「妈妈,可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因为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安安的眼瞬间红透。
她像被抽空全身力气,跌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
这么多年来,我坚持每天接送安安上下学。
即使工作再忙也不让她住宿,买最好的防晒衣为她遮蔽阳光。
我知道她的人生路会很难走,所以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笔钱,供她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可我竭力守护的秘密,终究还是通了天。
看着她把痛苦强加到自己身上,我的心像被牢牢揪住,只得跪在她脚边声声哀求。
「安安,你别这样,别折磨自己。」
「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应该瞒着你,可妈妈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这个病虽然无法治愈,但我们能通过其他办法缓解,这些年来不是一直控制得很好吗?」
「安安…」,我仰着头,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指尖,试图供给一点温暖,「你别吓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我跪到双腿麻木,安安才颤颤巍巍地回了房。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消失了。
家里的一切都没带走,一个字也没给我留。
改了志愿,跟这座城市的所有人断了联系。
我找不到她,给她打的生活费一分钱都没动过。
她恨极了我。
「有钱不治等死,你傻啊郑舜英!」
王慧的声音把我扯回现实。
「你女儿有白化病,难道你不想活久一点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不想照顾她多几年吗?」
不是我不想活,是安安不想活。
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刻,都在提醒她有一段悲惨而可笑的过去。
也不是我不想告诉她真相。
她已经足够痛苦,若我再告诉她,她是被强暴后降生的产物。
那她将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这样的痛我承受过,已经够了。
我原本已经计划好放弃治疗,把房子卖掉后租个地下室等死。
可手里这张足有100多万余额的银行卡,我总得亲手交给安安才放心。
所以,我还是费尽周折打听到了她的志愿大学,决定去找她。
3
我买了硬座火车票和止痛药。
又算了一笔账。
从这儿到安安所在的B城要20个小时,止痛药的药效是4个小时。
只要吃5片。
就能省下至少200块钱给安安买牛奶和水果。
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肚子里那玩意儿的威力。
第二片止痛药已经没有效果了。
我疼到在硬座上直冒冷汗,多亏了好心的乘务员送我到餐车休息。
许是太过疲累,又或是疼得失去意识,我倚着靠背昏昏沉沉睡去。
然后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八岁。
小心翼翼地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叠好塞进外套夹层,去村长家收最后一趟麦子。
拿到这笔钱,我就能买车票离开正德村,去大城市读书了。
可我没想到,就在我进屋找村长拿完钱折返时,被暗处扑出来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嘴。
是村长家的傻儿子。
患有白化病的谢德。
他将我牢牢禁锢在身上,腾出左手撕扯我的衣服,臭烘烘的嘴凑上来。
我拼命挣扎,嘴里却被稻草堵住发不出声。
谢德见我不从,抄起了角落里的铁锹…
醒来后,我衣衫不整,鲜血顺着小腿一路拖着流向地面。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山村里,无人为我发声,无人听我倾诉。
我熬着,忍着,只想等离开这里的那天。
可我怀孕了。
当我发觉自己身体的异样时,已经被爸妈和弟弟联手捆进了菜窖里。
他们收了村长的钱,要为谢家留个血脉。
我被当成牲畜一样,在脖颈处拴上了绳子,每天只能吃到一顿没有油水的饭菜。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我开始后怕。
如果谢德的白化病基因遗传了下来,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将会痛苦一生。
悲痛欲绝、求救无门之下,我从墙角里摸了老鼠药,一点点攒下来。
可我没死成,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死成。
被我那混蛋的爹掐着下巴,将半桶粪水灌进喉咙,逼着我吐出老鼠药。
他们开始打我。
避开隆起的肚子,直直往脸上、四肢招呼。
绳索换成了铁链拴住双手。
我不再反抗。
直到胎儿八个月,趁着村里人都去参加秋收庆典时,我扭断手腕逃了出来。
沿着密林小径连滚带爬。
爬上盘山公路,爬出山沟沟,爬到终于能看见路灯闪烁的地方。
我尝试着报警,可我的身份证被扣在了家里。
也想过把孩子打掉。
可我没有钱,也没有医院肯接受大月份的孕妇引产。
开学的日子早已错过。
我顶着个大肚子注定无法再读书。
最后,我站在大厦的楼顶,心如死灰。
与其把这个有病的孩子生下来受苦,不如我们娘儿俩一起去投个好胎。
下辈子做个男人。
此时,腹腔里传来一阵强有力的心跳,与我胸膛的那颗心一起。
蓬勃着。
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只要活着,我们娘儿俩总能活出个人样来,但如果跳下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凭什么剥夺这孩子看世界的权利?
可我好似错了。
「女士…女士…」,肩头被轻轻拍了两下,「您到站了。」
睁眼,冷汗涔涔。
我撸起袖口,密密麻麻的鞭痕告诉我,刚才的不是梦。
走在大城市的喧嚣里,我不禁在想,如果当年我跳了下去。
那安安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苦痛?
又或者我勇敢一点,抱着谢德那个杂种下地狱,也算是为社会除掉一个败类?
可惜没有如果。
医生说,我患宫颈癌的原因,有可能是因为年轻时子宫受过损伤。
也许是谢德留下的,也许是老鼠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能做、最想做的,只是去见安安最后一面。
把银行卡交给她。
可当我站在那朝气蓬勃的大学校园门口时,又突然退却了。
保安拦住我。
「您是学生家长?」
我点头。
「那麻烦您给孩子打个电话吧!」
我一时哽住。
自从上回王慧拨通过安安电话后,她就把号码换了。
见我窘迫,保安以为是孩子在上课不方便接电话,让我报一下安安的专业和名字。
他好联系辅导员。
「服装设计专业…」
我喃喃着,却突然怔住了。
因为我看见了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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