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我精神明显不好，忘东忘西的。

　　第一次差点出事是三个月前。

　　煤气上明明在烧水，水开了水壶蜂鸣，我却半天反应不过来是哪里在响，完全忘记十分钟前烧水的事。

　　差点引发火灾。

　　4

　　下午正准备晚上的长寿面，张淡宁突然来电话，刚接通就吼得我耳膜疼。

　　「你怎么回事？赶紧去接果果！越来越懒！」

　　我就说嘛，活完面坐沙发上想半天，感觉有事没做，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火急火燎下楼，可出大门的瞬间，我又忘记要干什么。

　　绕着小区围墙走了好几圈，眼看天黑，还是认识的邻居看到我不对劲，送我回家。

　　儿子儿媳后脚进门，「咚」一声把孙子书包狠狠摔客厅地上。

　　一旁不知所措的我终于想起，完了！

　　看表已是晚上八点，面还没擀呢。

　　我怯怯地问他们：「晚上，吃面行不？」

　　张淡宁冲进厨房抓起面团「咚」一声扔垃圾桶。

　　「吃吃吃，就知道吃，还能指望你什么？！」

　　儿媳小婉脸拉很长，「妈你什么意思？」突然地，她哭起来，「不就是国庆没带你出去嘛，有意见对我说呀，干嘛拿孩子出气？」

　　「被老师在群里催接孩子，丢死人了，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当妈的多不靠谱呢！」

　　「你哪学的这些对付儿子儿媳的损招？」张淡宁挥着擀面杖「咚咚咚」捶着面板，「我对你不好吗？从没把你当保姆，把家和孩子都扔给你，一点不设防。你倒好，拿孩子报复我们？」

　　「从小到大，你为我做过什么？大学我自己考的，工作我自己找的，房子我自己供的，婚礼我自己办的，现在就让你帮忙带带孩子，这也不行？」

　　「你怎么这么自私！怪不得我爸当初会爱上别人！」

　　猝不及防，心底的伤疤被一把掀开，鲜血淋淋。

　　我一阵眩晕，扶墙勉强站稳没摔倒。

　　我自私？

　　我自私当年就不会给你爸填窟窿，把你扔给你奶奶，拿钱一走了之单身富婆岂不快活？

　　眼前我苦熬养大的儿子对我吹胡子瞪眼，嘴巴一张一弛个没完没了，完全没了当年他爸自杀后被同学讥笑的恐慌和无助，全是愤怒、嫌弃和憎恨。

　　旁边的儿媳抱着孩子一脸埋怨和疏离，频频给我白眼，时不时添油加醋给儿子拱火。

　　我使劲吞咽一下干涸的喉咙，连同委屈，一起咽下。

　　有什么好说的，生下就是欠下的。

　　5

　　几天后张淡宁说丈母娘要过生日，请了几桌亲朋热闹热闹。

　　我说我好静，不去了。你们带孩子去，我也消停一天。

　　他不高兴：「你别没完没了的，这种场合你不去，果果谁看着？让小婉和她爸妈怎么想？我的面子往哪搁？」

　　硬头皮去了一看，场面真大，有十几桌，台上还有个五层的大蛋糕。

　　儿子儿媳跑前跑后地张罗，亲家两口子穿着礼服优雅地迎来送往。

　　果果看什么都新奇到处乱跑，我只能在后面紧跟。陪他看喷泉，没赶上开席仪式。

　　隐隐听到开场音乐后张淡宁动情地讲话：

　　「今天是妈妈五十五岁生日，在此祝妈妈生日快乐。这些年您辛苦了，给我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还有可爱的外孙。妈，在此祝您晚年幸福，活出精彩！」

　　掌声雷动，祝福声此起彼伏。

　　突然地，我哭了。

　　忘记接果果那天，是我五十五岁的生日，长寿面没吃上，更没人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去年没有，前年也没有……从没有。

　　这些年除了银行客户经理，没人在那一天祝我生日快乐。

　　委屈上头，我抱起果果走进大厅。

　　主桌上亲家两口子一面挨着儿子，一面坐着儿媳，其他座位都有人，显然根本没预留我的地方。

　　桌上的龙虾鲍鱼层层叠叠，宾客们推杯换盏笑声朗朗。

　　我走过去把果果放小婉怀里，「我累了，先回去了。」

　　亲家母反应快一把拉住我：「亲家快坐，还没和你喝杯酒呢！服务员，加个凳子！」

　　我抽脱她手，「不必了，没我地方，还是走的好。」

　　「对了，」我夺下儿子手里的蛋糕「啪」糊他脸上，「我刚过五十五岁生日，这块蛋糕就当你祝我自己生日快乐吧！」

　　张淡宁一声惊呼，手忙脚乱抹脸上的奶油，狼狈不堪。眼神狠狠射过来，像要戳死我。

　　周围人窃窃私语，指指戳戳看我离开。

　　从主桌到门口，几步路我的自尊稀里哗啦碎一路。

　　6

　　刚出大门，胳膊被人大力扯住。

　　「给我站住！说好了不干涉我孝敬小碗家，你是忘了还是疯了？」

　　身子被扯得趔趄，回头怔怔看着好大儿。他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蛋糕，但不妨碍和他爸一样，高大帅气，年富力强。

　　口头禅也和他爸一样：给我熨衣服，给我做饭，给我生孩子，给我……

　　到最后：给我滚蛋……

　　「没忘也没疯，就是饿了，回去吃饭。」我淡淡说道。

　　「缺你一口吃了吗？你就这么记仇？非让我当这么多人没面子吗？」

　　记仇？

　　我抬起泪眼看向高我一头的儿子，「妈妈要记仇早比今天快活不知多少倍！」

　　「你让我怎么吃？搬个小板凳坐外面抱着孩子吃？」

　　这时小婉也跑出来：「你们在这吵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一个个脑子坏掉了？」

　　他们不知道，我脑子真的坏掉了。

　　7

　　上次忘接果果后，我独自去了医院。

　　医生翻着检查单：「阿姨，您一个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说吧，老阿姨能挺住。」

　　医生笑了：「您别吓唬自己，小脑萎缩不可逆但只要不受刺激，进程会很慢，更不会致命，所以要和您家人沟通一下后期的护理……」

　　晚上他们生日宴回来，我拿出病历给他们看。

　　儿媳瞥一眼没接，冷哼一声：「病了回老家，我也看出来了，你懒得看孙子给我们做饭，一天天地尽和我们找别扭。」

　　「但我把话说前头，你家孙子我爸妈是不会带的。还有，把退休金留下我雇保姆，不出力总要出钱吧？」

　　儿子夺过单子随意扫一眼又扔回我：

　　「不就是没带你旅游，没给你安排座位嘛，还整一脑萎缩？你咋不直接做个死亡通知书呢？」

　　「人老了就算脑子不萎缩记性也好不到哪去，死不了。」

　　「老糊涂买这么多药？医院就是过度医疗想赚钱，这你也信？」

　　「回头我把你每天要干的事设成闹钟，别借口偷懒。老年人不干活死得更早！」

　　「雇什么保姆，吃饱撑的有钱没地方花了？今天的宴请礼金没收多少，还赔好几万，几个月工资又没了，特么的……」

　　我心里泛苦，默默整理好散落的检查单。

　　其实我也不想治疗。无药可治，就顺其自然。

　　心无所待，也就看淡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