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脏泥糊到后座上，然后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帮着清理。

　　口中还假意安慰道：「哎呀！你怎么穿着鞋在车座上爬来爬去的，不过没事，我们清理了就好了。」

　　我的胳膊被她抓得生疼，眼泪忍不住溢到了眼角，这时去付完款的爸爸和陆海回来了。

　　他们第一时间没有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我为何会有眼泪。

　　他们只看了看那女人手上的清理物就盖棺定论地呵斥我：「你有没有礼貌，这是给你哥买的车，你哥还没开就被你弄成这样，我早知道你从小心思就深，没想到就这么小一件事你也要吃醋。」

　　爸爸以为我是看陆海有了新车嫉妒，但根本不是这样的。

　　强烈的屈辱感和被人冤枉的委屈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的解释，我口中的真相在他们眼中只是另外一个为了掩盖自己卑劣的心的谎言。

　　直到那个女人在一旁充当解语花，给我不存在的行为下着定义：「你们也别怪明月了，她从小就没妈妈在身边，哪里懂这些道理。」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我爸脸色难看地将我扔在了马路边。

　　随着绝尘而去的车影，陆海的一句活该，彻底把我钉在了原地。

　　我就像一个破布娃娃，随意地被人丢弃在大街上。

　　我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回家时正好是晚饭时间，我布满了一身灰尘，爸爸和陆海没有丝毫过问，而是让我赶紧洗手吃饭。

　　爸爸说：「我们原谅你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肆意蔓延的窒息无力感锁在自己的小小心房。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世上无人爱我。

　　3

　　我的车技不错，至少在嫂子的眼中是如此。

　　我们迎着风悠闲的在林荫道上飞驰。

　　嫂子明亮的双眸跃过周边无数的残影，最后落在我的发丝上。

　　「明月，你散着头发开跑车的样子真漂亮！真张扬！」

　　我的嘴角微抿，随后眉眼又轻轻荡开一抹笑意。

　　所有人都说我面色愁容长了张苦瓜脸，也只有嫂子会认为我理应是张扬的个性，漂亮的人。

　　我游刃有余地打动着方向盘，任由一阵阵暖意浸过我的心间。

　　猛然间，一切来得过于突然！紧缩的瞳孔中是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

　　那人正在弯道超车，奈何如此莽撞地开到逆行车道后与我们正面相迎。

　　惊惧慌张下我唯一的念头是，不能让嫂子出事。

　　我猛打方向盘，只听刺耳的摩擦声响彻整个路面，车胎在火花中不停打转。

　　「碰！」

　　车身终于停下了，意识混沌间，我听到了嫂子悲痛的哭喊声，她尖叫着让人赶紧将我从一片火光的驾驶位拉出来。

　　我的头无力地垂在方向盘上，所有人都强行将她绑在身边，让她不要靠近我。

　　嫂子绝望无力的嘶吼声，旁人冷眼旁观的劝慰声在我脑中闪烁不停。

　　无人愿意为我涉险。

　　我好像又回到了12岁，被当成布娃娃让人扔在路边的那一年。

　　也好，这样也好，本来就准备死了，不过是换了种方式。

　　可是为什么明明放下了，嘴里还是能尝到濡湿的咸意。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妈妈，我害怕。」

　　「天杀的！没人救我女儿我自己救！」

　　这是我昏迷前传入耳中的最后一句话。

　　4

　　我在这场车祸活了下来。

　　医生佩服我超强的求生意志。

　　车身已在爆炸的边缘，我都被卡在护栏和座位中间，仍然凭着一股劲爬了出来。

　　我听着医生的话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疑惑。

　　我……有这么做吗？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赶忙问道：「医生，跟我同车的女生怎么样了？」

　　医生拿着病历抬眸看我，夸赞道：「你做得很好，你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所有碎片，她没什么大碍，已经被家人接走了。」

　　我神色一怔：「家人？」

　　「是啊，她老公看起来担心得不行，把人接回家去了。」

　　所以，他们明明知道我也在医院，还在昏迷，就这样又一次把我丢在了冰冷的医院。

　　我扬起一个讽刺的笑，他们不是一向如此么，我到底还在期望什么。

　　「陆明月！你脑子到底什么毛病！」医生还没走，病房里就传来了厉声的责骂。

　　我们同时往陆海看去，医生惊讶于他的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你们认识？」

　　那刚才怎么没有一个人关心一下这个女孩的情况。

　　我冷眼瞧着陆海点了点头：「他是我亲哥。」

　　医生似乎也感受到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皱眉瞥了陆海两眼就走了。

　　陆海径直走到我床前，他面目狰狞，青筋暴起，眼中还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你是不是因为要死了，想拉着你嫂子陪葬。」

　　我的太阳穴在隐隐抽痛，无尽的愤怒从心脏蔓延至周身骸骨，我想反驳，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喉咙像是被苦涩的哽意糊住，我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然后又换来他的嫌恶和鄙夷。

　　陆海见我一脸隐忍不发的模样，烦躁地从口袋拿出了一支烟，刚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燃突然发现怎么都打不起火。

　　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将打火机暴躁地放回了口袋，然后阴郁着脸警告我：「你得病是你的报应，不论你想怎么死，死不死我和爸都尊重你，我们不去打扰你的生活，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当初妈妈死后，你就因为嫉妒现在的阿姨抢走了爸爸，陷害阿姨打你，要不是被我听见了你说的那些话，爸爸又要经历一次妻离的情况。」

　　「本来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有你这个心理阴暗扭曲的妹妹。」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你嫂子远一点，过阵子我们和爸还有阿姨会到国外生活，你好自为之吧。」

　　直到陆海怒气冲冲地离开病房，我也没从刚才接收到的讯息中缓过神来。

　　陆海和爸爸知道了我得肺癌的事情，他们知道后的反应是远离我这个丧门星，要彻底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

　　可是，从小到大，不是他们一直围在我身边斥责我，发泄他们心中的情绪么。

　　十八岁那年我搬出陆家。

　　爸爸娶的那个女人长得与照片上的妈妈有九分相似。

　　他们仿佛是一家人般其乐融融，有我在，反而大家都变得沉默寡言。

　　所以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我不会回去，我爸和我哥也不想见到我。

　　我爸说看到我这双跟我妈长得一样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想起妈妈临终前布满血丝绝望的眼神。

　　是我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我一开始也会委屈，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给我买漂亮的小裙子。

　　会给我做最甜的蛋糕，会带我去最梦幻的游乐园。

　　但哥哥说，这些我都没得到过，所以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他不一样，我没出生前，他就是这样被妈妈呵护着。

　　他恨我让这个家笼罩在阴影之下，他恨我夺走了他妈妈的生命。

　　他更恨我为什么从小到大的性子都是那么孤僻不讨喜。

　　他说，妈妈这么温柔的母亲应该给他留下一个可爱善解人意的妹妹。

　　而不是整天板着个脸，只知道与他和爸爸作对的臭脸怪。

　　他们似乎都忘了，我是他们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我也是在妈妈无限的爱意中孕育成长。

　　不知不觉中，我回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遭遇。

　　陆海说得对，我的存在本就是不应该，或许，这个癌症可以成为结束这个错误的终点。

　　只要癌症再进一步的扩散，我就再也不会累，不会失望，不会愤恨。

　　正当我准备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运时，一股清风般的力道，轻柔和缓地将我整个身躯围住，仿佛是有人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

　　我瞳孔紧缩，猛地睁眼！

　　耳边是真真切切的熟悉的声音，我已经听过一次的声音。

　　她说：「女儿，我希望你现在立刻，马上！下楼给那两个贱男人一人一个嘴巴子！」

　　5

　　我一直以为车祸昏迷前的那个声音是我临死前的幻想。

　　现在我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的声音这才有了实感。

　　在得知妈妈在人间徘徊了二十年守护着我时，我忍不住掩面放声痛哭。

　　我似乎是想把这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发泄得一干二净。

　　这次没有唾骂，没有挖苦和奚落。

　　只有妈妈柔声的安慰和怜惜的微风。

　　那是妈妈抚上我肩头的手掌。

　　妈妈耐心地陪着我发泄完情绪后同我说了很多。

　　「我怀你的时候吃了许多葡萄，听说那样生出来的女儿眼睛就会又大又水灵，你看，我果然没吃错。」

　　「我还提前给你织了好多小衣裳和公主裙，谁知道都被你那不要脸的爸和愚蠢至极的哥拿去扔了，我同意了吗，他们就扔。」

　　「明月明月，这是我早就给你取好的名字，我希望你啊，活得明亮耀眼，一辈子都能在我的呵护下，像月亮一样有着弯弯的眉眼，能高高地挂在天上，被我捧在手心，让人人都知道，我有个清风明月般的女儿。」

　　说到最后，妈妈的话语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哽咽。

　　妈妈说：「对不起明月，妈妈应该更努力一点地活下去。」

　　「没有任何人会比一个母亲更爱自己的女儿。」

　　「如果我能亲自来爱你就好了。」

　　我第一次舒展了眉头，彻底将自己砸进妈妈这无限的柔情中。

　　我笑着：「妈妈，或许，我真该如同你说的那样，趁他们还没出国之前，狠狠将我这二十年来的屈辱都还给他们。」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前二十年所有人都在说妈妈最恨的人是我。

　　他们说妈妈要是泉下知道有我这样的女儿一定会悔不当初。

　　所以我也会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结果这一切都是那两个男人自己的臆想，原来心理阴暗的从来不是我。

　　还好，现在醒悟也不迟，我也是妈妈心中的明月，是她给予了无限美好向往而孕育的生命。

　　想到这，我敛下眸中的神情，轻声朝着一个虚空的方向问去：「妈妈，要是我成了一个不礼貌的孩子，你会介意吗？」

　　耳边是能融化所有冰冷的笑意：「要是我的女儿能略懂手脚我会更开心。」

　　我的唇角微弯：「既然如此，女儿一定不负妈妈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