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爸捧着电话一一回答，一个错眼，等我办完事情回病房，妞妞液体已经输完，输液管里的回血都升到瓶口。

　　「你死人呀！」我劈手打落妞爸电话。

　　护士拔掉针，妞妞摸摸我脸，「妈妈，我不疼，真的。」

　　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妞妞号啕大哭，妞爸也在旁边落泪，一个劲儿道歉。

　　我也不知道哭什么。

　　心疼孩子？

　　气我妈卖嘴不分时间场合？

　　气妞爸死心眼？

　　哭一场，发泄一通，看见妞妞体温真的降了下来，我心里才舒坦点。

　　妞爸把手机静音，我看到我妈的信息还在屏幕上堆积。

　　全是没实质性帮助的漂亮话。

　　3

　　我妈一直都是这样，爱讲漂亮话，做人靠嘴不靠心。

　　高中住校，姨妈期肚子疼，我给我妈打电话。

　　她在电话里列举出很多解决方案，喝热水多休息勤换卫生巾，等等。

　　她还给宿管阿姨、校医、班主任打电话，让他们关注我的状态。

　　我班主任是男老师，为难地跟我说：「宋秋月，你妈很关心你，要不让她申请离校，接你回去吧。」

　　可我妈宁可到处给人打电话，搞得惊天动地，也不愿亲自来接我回去。

　　我电话里哭着说：「校医给我吃了布洛芬，可我肚子里空空的，药烧得胃痛。」

　　她也哭：「做女人就是受罪，我年轻时也是疼得撞墙，生了你才好点。」

　　「那咋办呀？要不我打电话给食堂，让他们熬点红糖水？」

　　「我也着急上火呀，你听听，我嗓子都哑了。」

　　我试探问：「妈，老师说你可以给我申请离校，你顾不上接我，帮我叫个车也行。」

　　「可我不会用叫车软件呀，再说出租车司机谁知道有没有案底，不靠谱。」

　　「姨妈期都会有不适，你离校一来一回就是一天，妈妈担心你误课。」

　　「这都折腾半天了，过了疼的高峰，妈妈相信你很坚强。」

　　哔哔哔……

　　那之后，全校都知道我有一个极其关心我的妈，在我疼得满头冒汗的时候，隔空给予我无尽的关怀和问候，唯独不能来接我。

　　如今，故伎重演，全病房都知道妞妞有个牵肠挂肚的姥姥。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姥姥离医院只有三十公里，打车五十块。

　　4

　　我妈很聪明，知道妞爸会照顾她情绪，于是放弃骚扰我，专攻妞爸。

　　发了几十条儿童肺炎的偏方，从吃生泥鳅到喝庙里香灰水，还让妞爸开视频看妞妞舌苔，让妞爸代她去问医生各种奇怪的问题。

　　妞爸每条信息都要及时回应，晚几分钟我妈电话立马追过来：「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本来妞爸请假是来帮我的，现在变成我妈24小时客服，根本顾不上照顾妞妞。

　　「爸爸，我要喝水。」

　　「等一下，我给姥姥回信息。」

　　「爸爸，我要尿尿。」

　　「等一下，你姥姥问我件事。」

　　「等一下，爸爸同事来电话。」

　　……

　　工作电话，我妈的信息，妞妞各种诉求，妞爸急眼了。

　　「妈，公司有急事我要去现场，要不，您过来搭把手？我叫车接您。」

　　「您亲眼看见妞妞也能安心，省得在家干着急。」

　　「我提前下班过来换您，不耽误给叔叔做饭。」

　　安排得周全，我以为妞爸把我妈嘴彻底堵住了，她一准儿得来。

　　没想到，视频里我妈卡住不动了。

　　好久突然眼珠向上翻，嘴一瘪，哭了。

　　「你也烦我了，是吗？我心疼孙女，错了吗？」

　　「孩子可怜，没奶奶疼，我多问几句怎么了？」

　　「你陈叔都劝我，儿孙自有儿孙福，让我别操心，可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

　　「我戴着老花镜找那些肺炎偏方，查得头晕眼花，我图啥？」

　　我在一旁听得翻白眼，上周还给我显摆她接了假睫毛，戴老花镜跟装俩雨刷似的，没法儿看东西。

　　妞爸慌了。

　　「妈，您别误会，我不是一直都有回应吗？就是想您亲自看看妞妞，也好放心……」

　　刚好有工作电话进来，我示意他出去接。

　　等他再回来，我拿过他手机删掉我妈微信，「以后不用理她。」

　　这下捅了马蜂窝。

　　她转手给我发给我了《不孝女把母亲扔进养老院》的小视频，朋友圈发自拍，嘴上火泡特写，文字：当姥姥的心在滴血。

　　下面引发一波称赞：国民好外婆。

　　我忍了又忍，没拉黑她。

　　拉黑只是形式上的割裂，丝毫不能消除她对我情感上的控制。

　　我和她的对话框，60秒语音方阵好几屏，肆意抒发对我和妞妞的关心，担忧。

　　说她如何焦虑失眠。

　　说不论我怎么对她，她的母爱一如既往。

　　说出院带妞妞回来，她要亲自给妞妞补身体，炖十全大补汤。

　　我开着免提，在病床边嗦着凉透的泡面，听她送温暖。

　　大补汤？

　　我活了三十年从没见过。

　　果然，妞妞出院第二天就等来我妈的新戏码。

　　「老房子没空调，别带妞妞回来受罪。」

　　「我老骨头，忍忍就过去了。」

　　「孩子受热，妈心疼。」

　　要在从前，我会立刻给她打空调钱，还要心疼她在老房子受罪，多说几句：

　　「妈，您辛苦了。」

　　可这回，我决定装傻，懒得配合她演母慈子孝，就回俩字：

　　「好的。」

　　隔天陈叔打来电话：

　　「秋月，你赶紧回来带你妈去趟医院吧，她一晚上没睡，心口疼。」

　　「你以为她真不想让妞妞回吗？她是舍不得孩子受热气，你怎么就不理解她的纠结呢？」

　　「你冷冰冰的回她一个【好的】，一腔热情被你浇灭，她能不心口疼吗？」

　　「妞妞住院我们也着急，帮不上啥就是多问几句，这也不行？」

　　「你至于记仇吗？这是你亲妈呀！」

　　「你懂不懂，儿行千里母担忧呀？」

　　千里？

　　「陈叔，家到儿童医院也就三十公里。」

　　5

　　后爹陈叔退休前是个小领导，张作口闭口「会议精神」。

　　有一次我在家族群里转发了一个外卖红包，他能扯到「年轻一代缺乏艰苦奋斗的精神」上去。

　　打那以后我避免和他交流，不想听他打官腔。

　　所以就算现在我一肚子委屈和愤怒，也懒得和他说。

　　我妈身体其实很好，可二婚后越来越作妖，心理扭曲。

　　我上大学时，她三令五申不许我谈恋爱。

　　「你要远嫁，将来婆家欺负你，我可不会大老远跑过去给你撑腰。」

　　我听话，毕业后乖乖回来，她坐镇指挥我相亲，连见面穿啥都要视频验收。

　　我听她的按部就班结婚、生孩子。

　　等我真嫁了，她又拍大腿：「没婆婆怎么办？」

　　提前预告她更年期，「这腿啊腰啊，怕是不中用了。」

　　我揣着她指标全部正常的体检报告，带着她跑遍三甲医院。

　　钱花了不少，医生都说没大毛病。

　　她转头自己报了三万八的「宇宙能量疗愈班」，还认识一个私立医院医生，热情地给她推荐腰椎间盘突出微创手术，说当天手术当天下地。

　　我顶着孕肚劝，「三甲医生都说没必要手术……」

　　「就算是微创手术，也是手术，不是那么简单的。」

　　但她不信，捂着腰哎哟：「都是生你落下的病根，妈要瘫了还不是拖累你？」

　　「万一治好，我还能给你带孩子。」

　　然后，我预产期当天，她偷偷住进那个私立医院，微创了。

　　我在产房疼得吸氧，她打来视频，一边艾灸一边哭：

　　「你受苦了，妈本来是要陪着你的，可刚手术下不了地。」

　　「真的好担心你，血压都高了……」

　　那一刻，明明脸上捂着氧气罩，我还是差点气晕过去。

　　躺在冰冷的产床上，我心却急得滚烫。

　　那家私立医院就是莆田系，科室全部外包，手术刀快得很，专收割老年人。

　　我压根儿没细想她为什么认定自己腰有病，为什么一定要在我预产期这天手术。

　　我只担心她没病的腰挨一刀，会不会真瘫痪了？

　　我没指望她伺候我月子给我带孩子，我就希望她做个健康幸福的老太太。

　　各种情绪上头，孩子哭，我跟着哭。

　　月嫂看不下去：「月子里不能哭的，你宝宝还等着吃奶呢。」

　　整个月子，我被焦虑、担忧、愤怒各种情绪折磨，奶水不好，妞妞饿得直哭。

　　我妈照例每天发来慰问视频，背景都是在理疗房，不是按摩就是护理。

　　「怎么样啊？妈这腰得劲儿了就能给妞妞洗尿布。」

　　好几次我情绪崩溃想跳楼。

　　打那以后我算看透，渐渐从我妈「虚头巴脑」的母爱中抽离。

　　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那点小心思，从前我是不愿往那方面想，又不是看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自己骗自己，把她想象成我喜欢的样子。

　　母女亲情的外衣下一直都是虚情假意。

　　她再演，我嘴上不说，可心里恨呀。

　　6

　　现在撕掉虚假的亲情外衣，母女情顿时不那么美好了。

　　我都觉得可笑。

　　她自私又装得很爱我，还搭上自己的身体，代价太大了吧？

　　万一有什么闪失，还不是我的罪过？

　　老陈头还在伶牙俐齿地教育我：

　　「你们年轻人就是自私！你妈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现在对她这么冷淡，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我看你就是被网上那些挑唆原生家庭矛盾的歪理洗了脑！」

　　他激动地连声咳嗽：「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单位风评、组织印象都受影响！连亲妈都敢忤逆，以后还能对公司忠诚？」

　　他真厉害，上纲上线上价值，逼着我不得不回去看我妈。

　　我还是低估了我妈的人性，她的表演没得到回应，没达到她预期的效果，她绝不会罢休的。

　　一进门我就知道要糟。

　　老陈头儿子，鹏哥一家也在。

　　他们齐刷刷坐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几样没动过的果盘和茶杯，面活像居委会调解现场。

　　我妈一见我，扔下手里的瓜子，「扑通」翻身从躺椅跪地上。

　　「秋月，妈妈没用，没帮上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