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敢,怎么敢这般折辱他,沈家满门忠烈,这辰国是他们用命守下来的。」

  「你们怎么敢……」

  她说到后头,语气渐渐颤抖,双眸盈满泪水。

  这般美人落泪的场景,换作旁人怕是要心疼坏了。

  例如我的皇兄,又或是我的夫君沈知临。

  「皇嫂慎言,若是皇兄知道您如此关心其他男人,怕是要伤心了。」

  「你在威胁本宫?」

  「不敢。」

  3.

  她冷哼一声,眸中的怒意几乎要喷洒出来。

  「你恨他,只因他不爱你,你便要令他死后不能入土,永无安宁。」

  「可你分明在嫁他之前就知道他心里没有你,却还要嫁与他,你毁了他的姻缘,又凭什么恨他。」

  我恨沈知临吗?

  并没有。

  或许在所有人眼中,我爱而不得,恨他入骨,可事实并非如此。

  我爱慕沈知临,尽人皆知。

  那般丰神俊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京中女子又有几人能不心动。

  可谁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偏偏是那容色冠绝京都城的尚书府嫡女。

  我望着容貌丝毫不减当年的陆莞言,喉间多了几分干涩。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如你明明同他两情相悦,却还是要入宫为后。」

  三年前,皇帝一眼相中宫宴上舞姿惊艳的陆莞言。

  哪怕明知沈陆二人已有婚约,依旧一纸圣旨,把她纳入后宫。

  后又为了安抚沈知临,将我这位公主嫁于沈家。

  在陆莞言眼里,是我和皇兄为了满足各自的私欲,强行拆散他们二人。

  实则我抗争过,我很清楚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子会有何后果。

  但身为女子,即便是公主,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

  在皇帝的心中,我可以是他用去和亲的工具,也可以是用以安抚手下将军的一个荣耀。

  唯独不是至亲兄妹。

  4.

  大婚当日,我在婚房坐立难安。

  我去找皇兄说理时,见过沈知临跪在殿前请圣上收回成命的模样。

  他是不想娶我的。

  我想过沈知临会在大婚之夜将我独自一人抛下,也想过他或许会先来嘲讽奚落我一番。

  可我没有想到,他就像是平常成亲的男女一般,走进房内,缓缓为我掀开盖头。

  他似乎一点也不怨,双眸柔和。

  他抬手行礼道。

  「公主恕罪,臣心中还有一人,若是在未放下之前同您亲近,是对公主的不尊重,也是对公主的不公平。」

  「请公主再给臣一些时日罢。」

  你看,他这样的正直美好,怎能教人不心向往之。

  沈知临是个极好的人,我们虽无夫妻之实,但他却依旧对我以礼相待。

  每日从军营操练归来,他总要绕路去醉春楼替我买来当日的糕点。

  若是在路边见着了盛开的花儿,定是要折一枝回来赠我。

  皇兄洋洋得意道,他为了我选了一个好夫郎,我先前还百般不愿。

  我曾问过沈知临,为何要对我如此好。

  他只扬起唇角,双眸化作春水。

  「未能将妻子放于心上,本就是我的不对,我盼着公主能开心些,我也需得早日还你一个全心全意的夫君。」

  「公主,再等等我吧。」

  为将,为臣,为人夫。

  他都做得很好。

  我轻抚过桃枝上柔软的花瓣,低声应下。

  「唤我笙笙吧,母后为我取的小字。」

  他眉眼弯弯,「好,笙笙。」

  我在宫中遇见陆莞言之时,她也会朝我示笑招手。

  同我细细谈论沈知临的喜好。

  「我们二人有缘无分,但你们不同,既然成了亲,我希望你们能够携手,恩爱一生。」

  5.

  明明一切都渐入佳境,我和沈知临的相处也越来越亲密。

  可这时皇兄下旨命他前往边关抵御异族。

  未曾想,这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陆莞言闻言怔住,她明白我们都身不由己。

  她的唇瓣嗫嚅,脱力般后退了几步。

  「就算如此,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他制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沙哑的声音从喉间传出,「我们会遭报应的。」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我住回了皇宫,后宫的妃子们害怕我的疯样,对我避之不及,一个个对着我的宫殿绕道而行。

  我乐得自在,整日和沈知临待在一处。

  傀儡师的手艺极好,曾经断开的肢体都被完好如初的缝上,除了那只寻不回的右臂。

  男人双眼空洞,如御花园的石塑,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唯有在唤起他名字时,会僵硬地给予几分反应。

  难怪说皇宫的风水养人,死尸也是。

  沈知临在公主府待了一月有余,还不如在宫中七日来的变化大。

  我将腰间的荷包解下,系在他的身上,絮絮叨叨说着话。

  「沈将军若是日后清醒过来,可千万莫要怨我。」

  「你已辜负过我一回,这一回定要让本公主如愿以偿。」

  「阿七,带他去晒晒太阳吧。」

  傀儡师如鬼魅般出现,一言不发地吹埙领走沈知临。

  二人一走,我失去力气瘫在榻上,半掀起的衣袖显出半截玉藕般的手臂。

  一道三寸长的红色丝线,自手腕处往上蔓延。

  我的时间不多了。

  天色渐暗,阿七只身一人回到暖云殿。

  我并不意外,或者说,这本就在我的计划之中。

  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折辱情敌的机会。

  更别说辰国战败,沈知临之死,皆有他的手笔在其中。

  6.

  我是在皇帝的寝殿中寻到沈知临的。

  他如犬畜般四肢趴跪在地上,皇兄的脚正搭在他的背上,百无聊赖地赏着美人画卷。

  沈知临的脸上,对比先前多了道口子,死白的皮肤外翻,毫无血迹。

  像是有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地刮去我心头的血肉,痛到难以呼吸。

  我死死咬住牙关,用力压下胸口涌起的恨意。

  皇帝见我走来,掀起眼帘瞧上一眼,勾唇道。

  「还是宁阳有手段,沈知临这样刚烈的人,也能调教成看门犬。」

  「可惜他缺了一只手,不能用作人凳。」

  人凳,可真是折辱人的好手段。

  此刻我只庆幸沈知临没有任何为人的意识。

  我不敢再看一眼匍匐在他人脚下的将军,低眉顺眼地应道:「皇兄谬赞。」

  「您要喜欢,宁阳借您玩几日也可。」

  他拿脚尖逗弄沈知临的下巴,漫不经心道:「你不心疼吗?毕竟是爱慕多年的男子,若是换作言儿,孤可舍不得。」

  我扯出一丝笑意,语气凉薄,「不过一个男人罢了。」

  他仰头大笑,「不愧是孤的妹妹,论冷血无情,孤自配不如。」

  他说得对,终有一日,他会体会到我究竟有多冷血无情。

  皇帝留下了沈知临,让他作为人肉烛台,彻夜为他托举烛火。

  他不会知道。

  万籁俱寂的深夜,沈知临会悄无声息地立于他的床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他。

  似乎在打量哪一处更好用于磨刀。

  7.

  我狼狈地蜷缩在寝殿,吐出一团团的污血。

  全身好似被万蚁啃食,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冷汗浸湿了发丝和衣物。

  阿七隐匿在角落,静静看着一切。

  「值得吗?」

  我看向窗外高悬的明月,看似清冷不可攀,实则柔和。

  我是弃于沉冬的残梅,却也曾被月光照亮。

  「阿七,我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我对沈知临是一见钟情。」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皇兄还没有坐上太子之位,久到我们还在冷宫相依取暖。」

  我和萧长野的母妃是邻国的公主,我五岁那年,夏国撕毁和平约定,单方面起兵攻打辰国。

  沈知临的父兄,也是在这场战争中逝世的。

  父皇大怒,将母妃和我们二人一同打入冷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邻国皇帝的所作所为。

  我们在冷宫中寸步难行,母妃不过撑了半年,便香消玉殒。

  虽说是皇子皇女,实则过得还不如普通的宫女。

  被主子苛待的一些宫人们,时常来冷宫拿我们出气。

  那六年的时间里,我和萧长野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数九寒冬的腊月,为了一口干硬的饼子,我能够毫不犹豫地跳入池塘。

  那时进宫面圣的沈知临不过十七岁,失了亲人的他仍然愿意对我伸出援手。

  少年将濒临被淹死的我从水中捞出,斥责宫人。

  他说稚子无辜,我生在辰国,夏国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

  并向父皇求了恩典,放我们二人离开冷宫。

  「是我们欠他的。」

  「他的父兄因我们外祖而死,心上人因皇兄的贪欲被夺,最后还要因帝王的猜忌失去性命。」

  8.

  阿七不再言语。

  漫漫长夜,只余我独自忍受蚀骨钻心的疼痛。

  他站了很久,直到月亮落于树梢,我几近昏厥。

  男人抬步走来,缓缓拨开我贴在脸颊的湿发。

  「你还有三个月。」

  「足够了……」

  「若是皇后娘娘不爱他了呢?」

  「不会的,她一定会继续爱他。」

  天光大亮,宫里传来了皇后娘娘和皇帝大吵争执的消息。

  皇后娘娘砸了皇帝的寝殿,摔门离去。

  我涂抹胭脂掩盖自己苍白的脸色,方才施施然赶到。

  皇兄立于废墟一片的寝殿中,神色阴晦不明。

  沈知临被他踩在脚下,脸砸在一团破碎的瓷片之中。

  「宁阳,你说他都变成一个怪物了,陆莞言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因为他如春山朗月,而你是腐木上阴暗的蛆虫。

  像我和萧长野这般人,永远在追逐曾经被施舍的那点温暖。

  我们躲在角落,妄图揽月入怀,盼望那高高在上的月亮再回顾自己一次。

  沈知临仅剩的那只手淋满蜡油,俊美的脸庞被割出无数道伤口。

  我听见自己毫无情感的声音响起。

  「那便让皇嫂好好看看,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可再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了。」

  萧长野笑了起来,「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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