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最后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我妈没来。
又过了三天,莫姨请了半天假。
她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比前几天更沉。
翻箱倒柜,她找出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小布包,从里面仔细地数出一些零碎的票子。
「走。」
她又开始只说一个字。
她带我去了街上百货商店,没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和零食,径直把我拉到卖童装的柜台。
售货员是个涂着厚重粉底的中年女人,懒洋洋地嗑着瓜子。
莫姨的目光在挂着的几件小裙子上逡巡,手指在一件粉色带蕾丝边的裙子上停留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最终落在一件挂在角落、不太起眼的浅蓝色棉布裙子上。款式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领口和袖口缝了一圈细密的白色牙边。
「这件,能便宜吗?」莫姨指着蓝裙子,声音干涩。
售货员瞥了一眼,吐出瓜子壳:「还要怎么便宜?已经是处理价。」语气带着施舍和蔑视。
莫姨没理会她的态度,付了钱。在商店简陋的更衣隔间里,她帮我换上了那条蓝裙子。
裙子有点大,空荡荡地挂在我瘦小的身板上,袖口长出一截。
莫姨蹲下来,低着头,很仔细地帮我把过长的袖口一层层挽上去,捋得平平整整。
她粗糙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腕,有点凉。
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挽袖子的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跟那多余的布料较劲儿,想死死地压服帖。
换好衣服,她拉着我的手走出商店。
我穿着新裙子,却并不感到高兴。那只拉着我的手,手心冰凉,还有点湿。
她没有回家,而是拉着我,走向了和家相反的方向。
路越走越偏,两边的楼房渐渐变得低矮破旧,行人越来越少。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一个有着高高围墙、黑色大铁门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铁门上挂着几个斑驳褪色的字——「阳光儿童福利院」。
高墙隔绝了里面的景象,只隐约能听到一些孩子模糊的喊叫声,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铁门紧闭着,旁边有个小小的、像传达室一样的门房。
莫姨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手,攥得我骨头生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拉着我,走向门房。
6
门房里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罩衣、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就着搪瓷缸子喝水看报纸。
听到动静,他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扫了我们一眼。
「有事?」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莫姨的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发出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大爷……这孩子……家里没人了……想……想送这儿来……」
我耳朵嗡一声,惊讶地抬头看她,但她不看我。
老头放下搪瓷缸,慢悠悠地站起身,探出小窗口打量我,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崭新的蓝裙子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
「多大了?叫什么?父母呢?死亡证明有吗?」他公事公办地问,语气没什么起伏。
「八岁…叫陈念念。爹妈没死,她爸跑了,她妈……也找不着了。」
莫姨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证明……还没来得及办……」
「没证明?」老头皱起眉头,显得很不耐烦,「那不好办!我们这儿也不是垃圾站,什么人都收!先登记,等通知吧!看上面批不批!」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转身坐回去,又拿起了报纸。
「大爷!您帮帮忙……」莫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往前凑了凑,「孩子还小,不能没地方去啊……」
「说了回去等通知!」老头头也不抬,语气更冲了,「没证明谁说得清?万一是你拐来的呢?走走走,别堵这儿!」
莫姨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
她攥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整个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这时,铁门旁边另一间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同样穿着深蓝色罩衣、身材粗壮、一脸横肉的中年女人探出头,大概是保育员。
手里端着一个大铝盆,盆里是浑浊的、糊状的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馊味和土腥气的怪味。
「老张头,吵吵啥呢?」她嗓门很大,审视和冷漠的目光扫过我们,「又有来送孩子的?行了行了,登记本放那儿,回去等信儿!」
她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态度比老张头更恶劣。
她不再看我们,端着那盆东西,走到院子里的一小块平整点水泥地,把盆「咣」放地上。
那盆东西黏糊糊的漾了一下,溅出几滴,跟泥浆似的。
紧接着,其他屋里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小孩的喧哗。
几个穿着同样不合身、脏兮兮衣服的孩子,像小饿狼一样冲到盆子旁,眼巴巴地围着地上的盆蹲下。
他们最大的不过十岁出头,最小的看起来才五六岁,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怯生生的,又带着一种麻木的渴望。
粗壮的保育员叉着腰,对着孩子吼道:「开饭了!都给我规矩点!」
她话音刚落,孩子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扑向大盆。
没有碗,没有勺子,他们直接用手去抓,把黏糊糊的糊状物塞进嘴里。
推搡争抢中,一个瘦小的男孩被挤倒在地,手里的「食物」掉在泥里,刚要捡,被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一脚踩住手背,疼得他哇哇大哭,那大孩子趁机把他掉的那坨抓起来塞进自己嘴里。
空气里弥漫着馊味、土腥气和孩子的哭声。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看向莫姨,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死死盯着铁门内外的景象,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嘴唇剧烈地颤抖,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攥着我的手冰得像铁,力气却大得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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