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返回诊室，我有点犯愁。

　　张美丽的态度显然很难沟通，该怎么和她说清楚B超的事？

　　我指着单子的图片尽量平和语气：「B超显示胎儿鼻骨缺失，耳位偏低，这意味着存在唐氏综合征的可能，而且你已经35岁，也没有产检记录，我建议你做羊水穿刺，我们看看结果再判断。」

　　「什么？」她一下跳起来，「什么唐氏综合征？还抽羊水？这会伤到我孩子。」

　　「羊水穿刺准确率在99%，还可以检测240种基因染色体，目前是相对安全准确的结果。」

　　「不对，」张美丽怀疑地看着我，「我生老大的时候好像做过什么唐筛，那时候医生跟我说普通唐筛准确率低，又忽悠我做了一个DNA，花了2800。」

　　「可结果呢，屁事没有。妈没变，再怀娃就有病了？我家祖上八代也没傻的残的，哪来的遗传？」

　　我耐着性子：「二胎跟一胎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女性年龄越大染色体异常几率会上升，也可能你不自知的情况下服用的药物导致胎儿畸形，总之现在B超有指征，进一步检查很有必要。」

　　张美丽愣住了，显然消化不了我说的专业词汇，半晌嘟囔一句：

　　「那，都做下来要多少钱？」

　　「具体金额开单结算能看到，一般5000多……」

　　「什么？」她声音再次拔高，「我大姑子在老家生娃统共也没花了5000块，大城市果然啥都贵！」

　　她忽然转转眼珠，「医生，会不会你们这机器有问题没拍好？你让他们给我重拍！」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也有可能，也可能孩子发育慢没拍出来，但这种假设可能性很低，而且从B超结果看不止这一项指证，再做一次大概率也还是这个结果。你想好了，唐氏综合征可是大事。」

　　「那……」她支支吾吾不肯做决定。

　　我只能推给她单子，「你出去打电话和家人商量一下？」

　　小静挤过来把她的病历放桌上，张美丽不得不起身，还白一眼小静肚子，「急什么？离生还早着呢，头胎吧？」

　　说完气哼哼抓起单子，开门又退回来，「那要真是唐什么，会怎样？」

　　「我们建议终止妊娠，」我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你现在检查，两周后出结果，到时你就25周多了，需要引产。当然，这一切都要你同意，你赶紧回去和家人商量。」

　　肉眼可见她垮下来脸。

　　4

　　小静等张美丽关上门悄悄问：「什么情况？」

　　「唉，她觉得二胎有经验，除了大排畸其他产检一概不做。现在有问题，需要做穿刺，看样子她不愿意。」

　　「为什么呀？」神经高度紧张的小静很不理解，「看着也不像缺钱的样子，金链子那么粗。」

　　「刚不说了嘛，一胎查过DNA，觉得她自己的基因又不会变来变去，多做检查就是忽悠她花钱，还怀疑我们院的B超机器有问题，坚信自己孩子好得很。」

　　我无奈地翻看小静检查结果，「你的结果都很好，孩子一切正常，你有点贫血，回去多吃点。」

　　小静摸着胸口，「阿弥陀佛！现在听不得坏消息，心慌！」

　　「看她的肚子，真要情况不好，得引产吧？」

　　我不得不点头。

　　「太难了，」小静感同身受，「听她说话估计这胎想生儿子。」

　　「没办法，」我给小静打印诊断结果，「你四周后再做一次B超，一定保持好心情。」

　　小静眨眨眼，「你从医这么多年，见过这种情况吗？」

　　「她是第三个。前两个准妈妈都引产了，一个一年后又怀了，生了个大儿子。另一个，」我习惯性摩挲左手无名指空空的指节，「另一个离婚了……」

　　话音没落，诊室门「咣」被推开，张美丽挺肚子又进来，一脸不在乎。

　　「我告诉你一声，和家里人商量好了，那什么穿刺我不做。」

　　虽然预料中，但这反转也太快了。

　　「这样，」医者父母心，我几乎是和她商量，「我先把单子都给你开好，我的建议还是希望你做穿刺检查。你先不用交钱，回去再想想，要做的话来直接缴费就行，不用再挂号，好吧？」

　　张美丽嘴角抽抽，「你非要开单我也没办法，反正我不交钱。」

　　说完抓起单子就走，连个「谢」字都没有。

　　万没想到，这张缴费单几乎断送我的职业生涯。

　　5

　　中午休息，小静电话追来。

　　「八卦一个怪事。」

　　原来小静离开诊室后，医院大门口看到张美丽和一个老女人嘀嘀咕咕，她忍不住听墙角。

　　「你刚说的那个五维拍摄真的能看清孩子的脸？」

　　「不止，」老女人四下看看，掏出一张彩页，「我们现在搞活动，499套餐现在只要399，还赠送五维视频。」

　　小静伸脖子偷瞄一眼，彩页上的图片和医院的B超影像很像。

　　「我们的医生都是专业的，一对一服务，拍的时候你全程在100寸大屏上同步看，比医院看得清楚。」

　　张美丽又问一遍，「你确定能看清孩子五官？」

　　「能！」老女人拍着胸口打包票，突然压低声音，「医院能看见的我们都能看见，医院不让说的我们也能说，你懂的。我们和医院一样，但比医院服务好多了。」

　　「医院这么多人，尽糊弄你，匆匆忙忙看一眼，鬼知道看了个啥，你多问一句也没人搭理你是不？我们这医生可耐心了，不急不慌和你一起看，你要是看见宝宝哪个瞬间喜欢，立马给你拍下来，还打印出来。你想想多有意思，几百块钱就能留个纪念。」

　　张美丽掏出缴费单，「你看，这医生让我做5000块的检查，幸亏碰上你，要不然我又当一回冤大头。」

　　「医生的话不能信，她这么热情非要给你开单，我就不信她没回扣，这年头，谁无事献殷勤？我长年在这，门清！」老女人笃定，「上个月，也有个大肚子被查出来什么唐氏，眼睁睁引下个大胖小子，女人一家哭死，可找谁说理去？」

　　「真的？」

　　随后俩人互加微信，张美丽冲远处一个男人招手。

　　「我男人来接我了，回头我们微信上说。」

　　老女人点点头识趣地走开，看小静挺着肚子往这边看，马上又去搭讪。

　　小静一边和老女人敷衍，一边看张美丽这边。

　　张美丽老公接过缴费单翻翻，「要不，听大夫的吧，做了检查安心。万一……」

　　「你傻呀！」张美丽怒气冲冲夺过单子装包里，「5000块不如吃点好的。再说，你生还是我生？行啦行啦，我心里有数。」

　　「孩子是你生，可也是我的呀，」男人很委屈，「我们又不缺钱，孩子万一有事那可是一辈子……」

　　「呸呸呸！」张美丽扭头用力吐几口，「你别诅我孩子，我自有办法。」

　　她扬扬手里的宣传彩页，「瞧见没，这是一家专业机构，人家B超可先进了，一对一服务，全套下来原来499现在只要399，小钱解决大问题。要是看着咱老二脸好好的，不就省5000块？我可不想当傻逼。」

　　她老公接过去看一眼，「行不行呀，这不是医院，是什么亲子机构？」

　　「你不懂！」张美丽夺过单页，拿出包里医院的B超单子对照，「你看，这照片不是一样样的？还比医院的清楚，脚趾头都能数清。」

　　她老公不想在医院门口继续争执，「行吧，你要觉得靠谱，就去看看，实在不行，咱还是回这做穿刺，求个安心。」

　　「你就是蠢，活该当冤大头！」张美丽丢下男人气哼哼往外走。

　　目送张美丽走远，老女人缠着小静，「你看，那大肚子已经和我约好日子去拍摄，你要不要也试试？」

　　记者出身的小静敏感地觉察到异样，加上今天检查孩子一切指标都好，她决定去一趟，没准儿就是一大爆炸新闻。

　　「行，我去车里拿包跟你过去看看。」

　　6

　　老女人欢喜地带着小静往医院后面走，十几分钟的样子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二楼。

　　一进门立刻有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小姐姐迎上来，热情地扶着小静去前台缴费。

　　「您看，从399到2999，各种拍摄套餐，您选哪款？」说着眼睛瞄小静夹着的小包，「一看您就是富太太，我们还有4999的隐藏款，要不要……」

　　小静扶稳腋下的小包：「我今天先看看，拍哪个我得和老公商量一下，要有更好的你也可以和我推荐。」

　　「没问题，」小姐姐欢快地应着，搀着小静往后面走，「你看，这就是我们拍摄专用的房间，是不是很高档？」

　　小静夹着包环视一圈，确实和医院不一样，墙上挂着100寸的显示屏，和医生的机器同步观看B超画面。

　　刚好有个大肚子在拍，小静从门缝往里看，小姐姐也没阻止，还帮推着门。

　　「你看，你宝宝在蹬腿呢，还吃手。」医生一边移动仪器一边热情地介绍，床上的孕妇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真的吗？这是我宝宝？」

　　「当然，探头就在你肚子上，还能不是你宝宝，你看吃手呢！要不要拍下来？这个机会可难捕捉。」

　　「快，帮我拍下来。」

　　「这个不在你选的399套餐里，我先帮你拍下来，一会儿你去前台补缴299……」

　　「行行行，你赶紧的别错过。」孕妇眼睛盯着大屏生怕错过精彩瞬间。

　　小静发现大屏角落有个不起眼的播放软件标志。

　　孕妇忽然问，「医生，能看清，那吗？」

　　「呵呵，」医生笑了，「都能看到，但你说的那个要补缴5999。」

　　「知道知道，您帮我看看，我一会儿一起交。」

　　医生又笑了：「这孩子呀，以后喜欢漂亮的裙子，洋娃娃，你家老大不是儿子嘛，这回凑齐个好字了！」

　　「真的？」孕妇高兴得都哭了。

　　小静悄悄退出来，前台小姐姐得意地显摆，「怎么样，几千块钱买个早知道，要不要今天先预订？」

　　好不容易摆脱热情的小姐姐，小静快速离开小二楼，第一时间给我汇报。

　　我不禁责怪她，「你忘了你是个孕妇，还偷拍，不要命了！」

　　小静惴惴：「职业病，脑子一热就带设备进去了，回来有点后怕。不过，你说他们的设备和医生真的比医院好？」

　　「怎么会？」我哭笑不得，「先不说我们医院的设备是全市最先进的，这些机构用改装超声机，辐射量超标，单说鉴定胎儿性别就是违法的，医生大都经历5+2+3十几年的磨砺才走到今天，哪个医生会拿自己职业生涯开玩笑？那个机构搞不好都没有行医执照。」

　　「可我们普通人不懂这些呀！」

　　「是，这种机构就是灰色地带，赚的就是信息差的钱。」

　　「不知道张美丽会不会去，你们要不要追访？」

　　「你真是孕中多思虑，」我无奈苦笑，「每个人想法不一样，病人怎么选择，我们无权干涉。」

　　没想到第二天我的诊室出现一位男士，张美丽老公刘波。

　　7

　　他开门见山：「温医生，你帮我看看这张单子，我老婆说得不清不楚，我这心里没底。」

　　是我开的穿刺缴费单，庆幸她家还有个明白人。

　　「孩子B超显示特殊面容，我们怀疑是唐氏宝宝，建议是做羊水穿刺检测。」

　　「如果是，生下来会怎样？」刘波眼圈红了。

　　「唐氏儿生下来，状态好的能独立完成基本日常生活，状态不好的，会有暴力倾向，甚至对父母也会大打出手。」

　　「只能，做掉？」男人哭出声。

　　「这个得你们做父母做决定，而且，要尽早。」

　　虽然一个唐宝宝的家庭就是一个悲惨世界，但医生绝不能替一个家庭规划后半生。

　　「这个检查我们做，我这就去交钱。」

　　我松口气，交代小护士立刻安排穿刺时间，张美丽一来马上做。

　　可下班时我刚要换衣服，小护士风风火火跑进来，「温医生，不好了，快去分诊台！」

　　8

　　我脑子嗡一声，还想着是哪个孕妇情况不好，近期没有什么棘手的病例呀。

　　匆忙赶过去，分诊台已经挤满人，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叫张美丽，实名举报温华医生过度医疗拿回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