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齐槿走进来便看见了一身狼狈的我,
下意识蹙眉。
沈蕊眼里闪过恶毒,「阿槿,姐姐性子烈,我亲手喂她喝汤,她都不愿意喝,眼看着就要饿死了,看来她是真不想进太子府做陪嫁丫鬟。」
齐槿的眸光沉了下来,
在北狄的那五年,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劫难,他不会看不出那碗里是什么,但他并不在意。
冷哼着倒掉了沈蕊碗里的东西,用手帕温柔地帮她擦手,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你叫姐姐。我让府里的侍卫来灌,一个玩意儿还想寻死?做梦。」
那条手帕的一角上绣着坠着一个淡黄色的花蕊纹路,过去五年,我看见过很多次,我曾想过能让他倾心的人是什么样子,
还想着若是还能回来,我愿意退婚,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可没想到,回来之后,我就不再是有资格和齐槿比肩的人,
我从人人称赞的巾帼英雄,变成了贪慕荣华的卑劣小人…….
那年我刚刚十三岁,丞相沈嗣对我说,
「你与太子殿下自幼婚约,我们沈家儿女当忠君报国,纵然客死他乡也是我沈家风骨。」
于是,十三岁的我,陪着太子殿下远赴北狄,他起初并不喜欢我,甚至很排斥。
「沈家小姐守礼却刻板,孤不喜欢。」
那时候,十五岁的太子稚气犹在,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我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介意。
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是不招人喜欢的,连爹娘尚且不喜我,更何况旁人。
他说我守礼却刻板,是因为我不敢做出任何出格之事,我在相府里连多喝了两口水都会被爹娘冷脸,我自然比不得那些机灵的闺秀讨人喜欢,
但只要我别太招人厌恶,便好。
我和齐槿就这样算不上和睦地度过了半年,我们在北狄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连三餐饭食都没法保证,
我知道,如果这样下去,等不到五年期满,我和齐槿就会在这里饿死。
这里不会有人在乎我是否还能维持丞相府的体面,他们所有人都期待我们连做人的体面都维持不住。
好在我偷着看过些奇门遁甲,那些小机关做得很稚嫩,但没人会觉得我们两个小孩子能翻什么天,
所以那天我抓住了别院的总管。
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还骗他我会巫蛊之术,以后如果还敢克扣,就让他爆体而亡。
他见了我做的机关,对我的话信以为真,我和齐槿的日子好了起来,我和齐槿的关系也好了起来。
「你好像和我听说得不太一样。」
「发现我聪慧灵秀了?」
「上京城里都说相府小姐守礼端庄,没想到居然是个野丫头!」
他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们那时候,已经在北狄第二年了。
我不再是相府千金,他也不是太子殿下,我们只是相依为命的两个普通人。
但我已经不想退婚成全他和他的心上人了。
3.
挨饿,受刑,欺凌,羞辱,我们都一起挺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滋长,但没有人戳破。
变数发生在第四年,
齐槿出落地越发出挑,入了北狄几位公主的眼。
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一间柴房里找到了蜷缩着躲在角落的齐槿,他浑身滚烫,面颊潮红。
我们已经有了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技能,我带着他东躲西藏,
终于找到跑出了公主府。
可是他身上的滚烫却始终没有消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急得差点哭出来。
齐槿突然抓住我的手,「知鸢,你是孤的太子妃。」
他揽着我的腰把我抱在怀里,二话不说地吻了上来,急切,粗鲁。
我腰间满是槐花的香囊被他扯破,溢出一室槐花香。
我吓坏了,咬破了他的唇挣脱出来,
才发现血对那药效有压制作用,殿下千金之躯,不能伤。
我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喂给了他,
他眼中慢慢清明起来。
再吻上我的时候,
轻柔,缱绻。
我对我们的五年太自信了,以至于身世被揭露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怀疑过齐槿对我的感情会因此变化。
我甚至没发现,从踏入国境开始,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他知道了一切后,二话不说地舍弃我,直言他对沈蕊早有感情,
他说我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市井小人,不堪为配。
起初,府里欺辱我的人还有些顾忌,后来他们发现太子是真的不管我后,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相府里的人还当我和五年前一样,是个听几句难听的话都会脸红的娇弱小姐,
却不知道,北狄五年,这些羞辱对沈知鸢来说,早就不值一提了。
我只是不认,不认我娘一生行善,却落得惨死。
不认我如履薄冰,到头来却要为他人作嫁衣,
不认我付出的五年,齐槿可以用轻飘飘一句话否定,
如果不得好死是我的宿命,那我死之前,便一定要把那些不用付出就受尽好处的人,拉下马。
4.
因着不许我死,太子不久就派了侍卫来,侍卫的手法比那群嬷嬷还狠辣,只要保证我饿不死,不管是肉还是菜都囫囵地灌下去,汤水油渍淋了我一身。
他以为这样是对闺阁女子最大的羞辱,
却不知道,这样的吃食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衣服脏了可以洗,人饿死就真死了。
要不是我太了解齐槿,都该以为他不是要害我,而是要救我了。
太子妃大婚那天,我终于不用继续穿着险些无法蔽体的破旧衣服了,红色粗布摩擦在我没有处理过的伤口上,痛得我额上渗出汗珠。
沈蕊也看出了我的窘迫,玉指一抬,让我跪在地上做她的踏脚凳。
我袖子里寒芒一闪,
沈蕊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羔羊,她想踩着我嫁进太子府,
不知道是否做好了颜面尽失的准备。
5.
沈蕊知道我的伤口在哪里,下脚的时候用了全力,红色的粗布被浸湿,伤口开始渗血。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在众人的喝彩中坐上了轿子。
沈蕊粗陋浅薄,
婚前命人特制了轿子,四帷都换成了半透明的纱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太子妃。
风一吹,半透明的纱帐来回飘摇,衬得里面的人,如梦似幻,
围观的百姓都夸沈家有好女,有这样高贵美丽的大小姐。
可下一刻,太子妃殿下的裙脚被轿子的横梁刮住,她想状似无意地拉出,却越拉越尴尬,整条裙子都差点拽掉。
纱帐将她的窘迫暴露无遗,名门贵女衣衫不整,
沈蕊的皇家命妇之路,出师不利。
百姓里,有胆子大的借着人群掩护轻笑了出来,
原本欢天喜地的氛围,突然变得诡异局促,连齐槿的脸色都不太好。
他坐在马上,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我身上划过,
我只是始终垂眸。
那颗被我插进横梁的钉子和车上其他钉子并无半分区别,只是恰好钉住了沈蕊的裙角而已。
与我无关。
婚礼在热闹却不算喜气的氛围里结束了。
我作为沈府的下等陪嫁丫鬟,原本根本轮不上我伺候太子和太子妃。
可不知道是他们俩谁,突然想起了我,
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我又被叫到了太子妃房内。
「姐姐在北狄伺候了殿下五年,应该比我更会伺候殿下,不如姐姐教我?」
沈蕊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寝服,神态娇媚,说话的时候,柔情似水,恨不得字字都带上钩子,把齐槿勾进她的被窝。
都急成这样了,还不忘了羞辱我?
可这真的能羞辱到我吗,
我能完好地从北狄回来,可不只是身份高贵胆子大就行的,
北狄那样吃人的地方,还有什么人能带着尊严回来呢。
说白了齐槿厌恶我,到底是厌恶不是真正的相府千金,还是厌恶我见证过他那些不堪的过去。
如果是前者,我就没有出路,
如果是后者,我就能博出一条血路。
我要赌一把。
我抬起头,「太子妃真的想让我教?」
6.
沈蕊看着我凌乱的头发,苍白的唇角,不以为意。
我知道她觉得以我如今的姿色,对她已经没有了半点威胁。
她妩媚地轻哼一声。
齐槿始终不为所动,像是这场对话与他无关。
我站起身,走到齐槿身前,在沈蕊惊诧的目光里,俯身吻上了齐槿的唇。
夜色空寂,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散了我身上的血腥气,吹散了我荷包里的槐花香。
齐槿明显怔愣了片刻,然后才突然推开我,
我被折磨了这么久,哪经得住他这么一推,瘫软地倒在了地上,晕倒前眼前是沈蕊恶狠狠的目光。
是她让我教的,我真的教了,她却不乐意,
真不是个好学生。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入门清新干净,和我刚来时候的那间角落里的房间截然不同。
我翻身想下床找水喝,
一杯水就端到了面前,房间里没有灯,但我依然可以凭借着人影分辨出,是齐槿。
我们相依为命五年,我对他的身影和气息都太熟悉了,
他身上有和我一样的槐花香。
我看着那杯水,却没有伸手接。
「还是你更喜欢放了人肉的汤水?」
我愣了下,接过了他手里的水,还没等端到唇边,就听见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沈蕊的婢女,「殿下,夜深了,太子妃担心您明天早朝起不来……」
这话说得山路十八弯,总而言之,就是在催他回去。
齐槿只看了我一眼,就起身往外走,
那是他喜欢的女子,他没有不同房的理由,但…….我偏要留下他。
啪——
我手一抖,手里的杯子碎了。
齐槿回头看我,月色刚好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蹲下身,捡起了一片碎瓷片,我划破了手指,一步步走向齐槿,将血擦在了他唇角。
他用舌尖卷了一口我指尖的血,
当晚,太子没有去太子妃的院子。
我还是个普通的丫鬟,没有任何改变,
但我知道,我赌赢了,齐槿厌恶我见证过他的怯懦和不堪,他想掩盖的所有过往,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所以他羞辱我,排斥我,见到我的时候,恨不得我立刻下地狱。
但也正因如此,让我显得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需要有人见证他的低谷和荣光,整个上京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真正的他,
我知道他骄傲下的脆弱,见过他满腹才华下的小笨拙。
他一方面对我冷脸,一方面又舍不得我死,
得到这个结果后,我是有些小雀跃的,
不是因为我对齐槿还有感情,而是我可以放开手做我想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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