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青梅竹马相伴二十年,即将结婚。

  直到三年前,蒋燃在一次救援行动中失踪。

  再次出现时,身边已经多了个救命恩人乔娜。

  就像狗血小说里写的一样,他忘掉了一切。

  看向我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注视着陌生人。

  本以为只是意外,我满怀希望地祈祷,过段时间他就能想起来。

  然而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死亡。

  更可悲的是。

  我死后,他开始恢复记忆了。

  3

  蒋燃身体恢复得很好。

  据说他被困在雪山上三天三夜,双腿几乎冻成残废。

  幸好被登山的乔娜发现。

  从医院复诊出来,他送乔娜去跳舞,回来路上手机震动,跳出一个陌生电话。

  「蒋燃先生吗?」

  「我向救援队打听到了您现在的电话……」

  「方小姐给您留的东西,寄到哪里?」

  蒋燃皱眉,拉下手刹靠边停车。今天是个灿烂的日子,树荫漏下细碎的金光,在他眼底漫不经心流转。

  「方小姐……留的什么?」

  遗书。

  我留给他的,只有一封遗书。

  从二十岁开始攀登雪山,每挑战一座,我就在出发前给蒋燃写一封遗书。

  整整七年,三十多封遗书,都保留在我们的小家里。

  而我死前最后一封遗书,在一天后被寄到了蒋燃和乔娜的家。

  蒋燃没看。

  他捏着信的一角,随意甩到了书桌的角落。

  我眼巴巴飘在一旁,看着他沉思片刻,还是拿起了那封遗书,拆开。

  开头是我的狗爬字,歪歪扭扭写着「蒋燃」。

  就在他继续往下看时,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了鞋底敲在楼梯上,「咯噔咯噔」的声音。

  乔娜回来了。

  她脸上挂着的笑意在推开门的瞬间,像是雪一样融化。

  「谁的信?」

  「……不认识。」

  「你不会背着我在外面勾三搭四吧?我要吃醋了。」

  轻飘飘的信纸被乔娜捏着扫了一眼,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扑过去抢,却还是慢了一步。

  碎片像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我呆站在原地,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死亡那刻,暴风雪呼啸着席卷而来。

  一直落,一直落,掩埋至头顶,呼吸困难。

  一块碎片飘在了蒋燃脚下。

  他垂下头,眼底倒映出碎片上模糊的字迹。

  ——「淼淼」。

  4

  蒋燃的记忆在一点点恢复。

  同时对乔娜也越来越冷淡。

  每晚他在梦中挣扎,我都会趴在他身旁,抚摸着他不安稳的睡颜,猜测他梦到了哪天。

  是他收留被赶出家门的我的那一天?

  是我们被追债人追得无家可归,只能去流浪的那天?

  是我们终于攒下第一笔钱,租了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的那一天?

  还是我第一次登山成功,他抱着我在雪山下转圈亲吻的那天?

  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画面,都是我们无法替代的二十年。

  可你怎么能忘记呢。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目光惶然。

  「……淼淼,快走!」

  屋里死寂一片,没有人回应,就连我的手也只能穿过他的衣角,无力垂下。

  他的记忆,应该恢复到了我们十五岁的那年。

  窗外惨淡的月色唤起了他的神志,他喘息片刻,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大半夜的……蒋哥?」

  电话对面的,是蒋燃在救援队的队友,杨柯。

  「……我失踪之前,住的地方在哪里,你知道吗?」

  第二天蒋燃就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登上飞机,半天便出现在了我们曾经的小家。

  他风尘仆仆,怔怔站在门前。

  偶尔有熟悉的邻居散步,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尴尬笑笑,照杨柯的说法,果真低头在花盆下摸出一把钥匙。

  「咔嚓」一声。

  门开了。

  玄关放着我亲手捏的陶花瓶,干花枯败。往里是我们织的手工地毯,茶几上摆着蒋燃的打火机。

  他的目光落在电视旁的相框上。

  二十岁的我抿嘴笑得温柔,挽着一脸别扭的他。

  书柜的深处,放着我的三十多封遗书。

  5

  三十封遗书,蒋燃看了整整三天。

  泛黄的信纸铺了满地,烟灰缸里堆满溢出的烟头。

  「少抽点烟。」

  我轻声道。

  按以往蒋燃的狗脾气,不但不听,还会故意吸一口烟过来吻我,呛得我连连咳嗽,死命踹他。

  但现在,他仍看着地板上流淌的月光发呆,眼底泛着血丝。

  身旁的手机疯狂震动,乔娜的名字闪烁着怒气。

  蒋燃直接将手机抛进了水池,屋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他在黑夜里沉默,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陪着蒋燃坐在地板上,轻轻将头靠过去。

  蒋燃指尖腾升起灰白的烟雾,渐渐绕着我飘动。

  ……他想起来了吗?

  ……他想起我了吗?

  ……他想起来那天暴风雪来临,山崖下被雪淹没的人是我了吗?

  我想他应该是想起来了。

  不然为何他的身体会颤抖,为何他的指尖会无力到夹不住烟,为何他的泪水会重重穿透我的肩头。

  他想起了一切。

  但我宁愿他永远失忆下去。

  他蜷缩在满地的纸张中,浑身颤抖,无声地号哭,像是受伤的野兽。

  一开始只有泪滴砸在纸上的脆响,接着便是汹涌的潮水,几乎将我淹没。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哭过。

  奶奶死掉,房子查封,流浪路上我高烧得差点死掉,雪夜被冻得瑟瑟发抖,他都没哭得这么惨过。

  因为他再难过,都要努力挂上轻松的笑脸,对我说,没事。

  我俯下身想要抱抱他,对他说没事。

  说我不怪他。

  还有……

  我爱他。

  指尖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肩头。

  我们之间隔了生与死的屏障,再也无法触碰。

  6

  蒋燃只颓废了三天,就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只是他愈发阴沉冷漠了,眼眸深邃,下颚紧绷如刀。

  他重新买了部手机,敷衍了乔娜几句,又联系了救援队的队友,买了前往梅里雪山的机票。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是下意识追着他的脚步,回到了那座我葬身于此的寒冷山脉。

  魂魄感知不到寒冷,我飘在蒋燃身边,看着他熟练地穿戴好装备,救援队绛红的冲锋衣像是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他们朝着雪山走去。

  一路上队友们还在试图劝蒋燃回来,都被他断然拒绝。

  气氛有些凝固,一时只有雪被挤压的咯吱声响,还有山间呼啸的寒风。

  最后还是杨柯看不下去了,说说笑笑转移开了话题。

  中午时救援队寻了处浅山洞稍作休息,队友们忙着整理装备,只有杨柯鬼鬼祟祟,凑到了蒋燃面前。

  「最近怎么不见嫂子。」

  他说得小心翼翼。

  蒋燃沉默不语,只有我瞥见他一瞬间咬紧的牙关。

  「你说的谁?」

  乔娜是和救援队见过的,还是蒋燃亲自带着她认人,所有人都不敢问蒋燃是不是和我分手了。

  毕竟他们都知道,救援队的建立是为了谁。

  「乔……当然是淼姐。」

  眼见蒋燃听到一个「乔」字目露凶光,杨柯立马机灵地改口。

  「淼姐当初一直找了你三年,这梅里雪山都快翻了个遍。」

  「我们那会儿都劝她不要太拼命,一个大汉走一天都受不了,淼姐一个人爬了三天,下来就直接进医院了。」

  杨柯在一旁感慨,没注意蒋燃逐渐攥紧的拳头。

  「你带那个姓乔的过来,淼姐就在远处看着呢,都快哭了。」

  「也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矛盾,但淼姐真是个好姑娘,蒋哥,你快把淼姐追回来吧……」

  「……她死了。」

  7

  一句话像是惊雷轰然炸开。

  炸得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队友,都难以置信直起了身。

  杨柯嘴巴张张合合,不知所措,像是一条可怜的鱼。

  没等他回过神来想问些什么,蒋燃一马当先背着装备走了出去,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继续出发。」

  剩下的路程在沉默中度过。

  我心不在焉地挂在蒋燃的背包上,轻飘飘像风筝一样跟着他们。

  直到沿途的风景越来越熟悉。

  死亡那天的记忆在脑海中一帧帧回放。

  电光石火间,我的目光掠过蒋燃的头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山崖。

  剧痛与严寒,被掩埋的绝望与窒息似乎一瞬间又涌上了脑海,我脸色苍白,手脚都有些发软。

  蒋燃的身影突然顿了顿。

  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却只能看到日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的皑皑雪地。

  安全绳系在了腰上,蒋燃站在山崖边,脚一蹬就跳了下去。

  我不敢靠近自己的死亡之地,只能远远飘在半空,注视着蒋燃轻松落地,溅起蓬松的雪沫。

  他的手有些发抖。

  面对着不远处微微隆起的雪堆,他一步步小心地踏了过去。

  快靠近时,却腿一软,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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