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日婚期,我固执地穿着火红的嫁衣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贺林安。
反而成了整个上京城人人谈论的笑话。
他们笑我天天喊打喊杀,没有一点儿女儿家的样子,还不能生孩子,也难怪贺林安连夜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他们笑谢家没有男丁,笑我就算有一身军功又怎样,终究还是没人敢要,嫁不了一个好人家。
笑阿爹为了吃软饭,攀上阿娘,怕是要绝后了。
就连算命的都说,阿娘辛苦吃了那么多年调理身体的汤药,好不容易怀上的这一胎又是女孩。
阿爹看我时脸都是绿的,几乎没有再同我讲过几句话。
阿娘一边给我说着阿爹心里不好受,让我不要同阿爹计较,一边喝着一碗又一碗能让腹中的孩子变为男孩的药,喝到吐,吐完又接着喝。
我问阿娘,「生个男孩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阿娘对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终究是别人家的人。」
我不甘心,「可我也可以给你们养老送终。」
「不,你以后要好好地侍奉公婆。」
我心口处的旧伤又发作了,疼得厉害。
但阿爹并没有看出我的异常,过来对我说,既然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就好好去校场训兵,别整日偷懒懈怠。
他还像小时候把我扔到校场训练时一样严厉,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正准备去,小厮通报姑爷来了。
我没想到贺林安又回来了。
他一袭青衣,皮肤宛若白瓷,清瘦又俊朗,和我梦中的身影一模一样。
他满脸心疼歉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便跪在了父亲面前道歉,并求娶谢家的女儿。
谢家只有一个女儿,我以为是他在重新求娶我。
我还在想他会给我一个怎样的交代,在想我要不要原谅他。
转眼,另一个眉眼和我相似,腹部微微隆起的女子跪在了父亲面前,「阿爹,女儿找你找得好辛苦。」
她说她才是真正的谢家嫡女。
我怔住,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娘,阿娘脸色都白了。
那我是什么?
我满脸震惊、绝望地看着他们。
室内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3
我是将军府的独女,贺林安是贺丞相的唯一的儿子。
他是上京城每个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无论是才貌还是家世,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是西北人人敬而远之的悍妇。
但丞相府和将军府只隔了一条街,贺丞相曾经为了锻炼他,把他扔进过西北的军营,我也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回家住一段时日。
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但我们的婚约并不是自小就定下的。
他十五岁那年,贺丞相有意锻炼他,将他送到西北军营。
北地苦寒,他刚去时还没有适应,就遇到了蛮族入侵。
因为阿爹在书信中特意叮嘱我要好好照看他。
也因为他的一袭青衣,满身文人风骨太让身为武人的我倾慕。
所以在混乱的战局中,我为救他,替他挡了一刀。
那一刀并没有要我的命,但深深刺入我的腹中,使得我受了几年间未曾受过的重伤。
伤好后,大夫告诉我,我此生都不能再怀孕了。
我有些木然,彼时我还不知道后来不能生育的我在别人眼中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贺林安因为那一刀爱上了我。
我同他回上京后,他请我看桃花,送我胭脂水粉,为我细心描眉,教我书画……
他夸我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说我是他眼中暗夜里最明亮璀璨的星辰。
他明知我不能怀孕,明知自己是贺丞相唯一的独子,却还是一心求娶我。
我再三说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娶我便意味着此生都没有子嗣。
他也总是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有我就够了。
我谢南月是他贺林安此生的唯一。
贺丞相不同意,他为了求娶我,在家中绝食和贺丞相抗争。
差点儿真的死去。
逼得贺丞相最后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同意。
那时,他明明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爱我,护着我,求娶我。
如今,他跪在我面前,眼神依旧深情至极,「阿月,对不起,你就当是我负了你罢。」
「我在江南身染瘟疫时,是念念用她的医术救了我,整日陪着我,照料我。」
「那时候我突然想,我此生想要的夫人是能和我朝朝暮暮地相互陪伴。」
「但你不能,在你眼中,西北边疆的明月胜过一切。」
「还有,你不能生育。」
「父亲因为我的婚事愁得头发都白了,贺家的确不能因我断后,念念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他还没有说完,谢念念跪到我面前,「妹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我如果知道他是妹妹的未婚夫,一定打死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向我表明心意时,并没有说自己有婚约。」
「而我知道他与妹妹有婚约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妹妹,你从小就有阿爹的疼爱,你有一身军功,无上的荣耀,念念只有贺郎。」
「贺郎也想同念念在一起,你别再纠缠他了,成全我们好不好?」
「我纠缠他?」
我竟不知,我何时纠缠他了。
4
「当初是他宁愿绝食至死也要同我在一起的。」
「我并没有纠缠他。」
「还有,我的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并没有什么妹妹。」
「还请姑娘自重。」
她又跪向父亲,「阿爹,您当年进京科考前,阿娘就已经怀了我。」
「后来她生下我后,听说阿爹成为当年的武状元,一心盼着阿爹接我们母女来上京。」
「她因为过度思念您郁郁而终,死前还叮嘱我,一定要找到您。」
「孩儿现在找到您了,还请您看在母亲痴恋您一生的份儿上,将母亲的牌位放到谢家的祠堂上,好让她能安息。」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当年父亲写给她阿娘的书信,「这是您当年写给她的书信。」
母亲脸色惨白,平日里乖顺的她,一把夺过谢念念手中的书信,一眼便看到父亲的字迹。
她眼泪滑落,哭得梨花带雨,「所以,你在与我成婚前就已经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与此同时,小厮跑进来,一脸急色,「老爷,小公子发热,昏迷不醒,您快去看看。」
小公子?
那时我才知,父亲还背着阿娘在西苑养了外室,如今那外室生的孩子都已经一岁了。
阿娘紧紧捂着肚子,脸色惨白至极,鲜血不断从她的身下渗出来。
父亲难为情地看了一眼阿娘,竟转身直奔西苑。
在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儿子和阿娘之间,他头也没回地选择了儿子。
5
父亲走的那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室内是阿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叫喊声持续了一夜,下人端出一盆又一盆刚换的血水。
甚至年迈的外祖父都拄着拐杖过来了。
天快亮时,室内终于没了声音。
阿娘身边经常服侍她的老嬷嬷叫我进去。
大夫说阿娘早产,还大出血,孩子和阿娘的命都没能保住。
而胎死阿娘腹中的是一个男婴。
我怔怔地走到阿娘榻前跪下,泪水没来由地一颗又一颗滑落。
明明她那么想生一个男孩,为此常年喝药,几乎顾不上身为女儿身的我。
可此时此刻,我却不知为何那般难过。
我甚至觉得,只要她和弟弟能好好地活着,就算她偏心也没有什么。
我想要他们活着。
阿娘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满头大汗。
她满脸愧疚又温柔地安慰我,「阿月,娘没事,你不要难过。」
「娘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明白自己错了。」
「生男生女没有那么重要,只要能健康平安就好。」
「阿娘从前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你不要同阿娘计较,阿娘错了。」
「你计较也没关系,阿娘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像我一样,一生都为生子这件事所困。」
「阿娘希望你活得自在些。」
「阿娘,你不要说话了,大夫还在这里,他一定能够治好……」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阿娘就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阿娘去世后刚下葬,阿爹就将他的外室和儿子接回了府中。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他。
哪里有半分因为阿娘去世的难过。
谢念念她娘的牌位也放在了阿娘的旁边。
她成了谢府的嫡长女。
新娶来的外室和谢念念相处得甚是融洽,她在为她精心准备嫁妆。
我很少在府中走动,常常闭门不出。
有一次碰到前来商议婚事的贺林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满脸深情和愧疚。
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甚至叫住了我,最后却又欲言又止。
直到阿爹把我叫到房中,对我说:「你如今不能生孩子,又和贺林安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不如和念念一起嫁给他为平妻。」
那时我才明白,贺林安想说什么。
在如今的他们眼中,能让贺林安娶我,好像变成了对我的一种恩赐。
上京城新开了一家酒楼。
那日无事,从父亲房中出来后,我出去喝了几杯。
回府途中感觉自己身上酸软无力,正在想自己是否中毒,便遇到了一群绑匪。
好巧不巧,那日出来买胭脂的谢念念,刚好也被他们绑了。
他们让贺林安拿钱来赎。
贺林安来时,绑匪对他说:「就这么点银子?」
「她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自己选。」
贺林安万分疼惜地抱走了谢念念。
对我说:「阿月,对不起,下辈子,我一定会选你。」
他走时,那块同心结从他身上掉落。
那是他当初绝食期间,在屋子里用玉石亲手所雕。
雕完,满手是伤。
但如今,他满心满眼都是受惊的谢念念。
他从掉落的同心结上踩过,将它踩成一堆碎片。
丝毫都没有察觉,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或许,那本就不是当日他雕的那一块。
当日那一块,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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