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那是给三林读大学的钱！」

　　我爷捂着心脏，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冷笑：「读大学？你确定他能考得上？」

　　我匆匆跑进里屋，将李三林的书包丢到院子里。

　　不及格的试卷，乱七八糟的漫画，还有那种从挂历上剪下来的穿着泳装大美女的贴画报！

　　「李三林，你跟爸好好说说，你上礼拜的模拟考试，到底多少分啊？」

　　李三林趴在地上，正咕嘟咕嘟往外吐水呢！

　　我说：「你不说我替你说？」

　　李三林吞吞吐吐：「我……我上次没考好，就……就这一次，我怕爸妈说我，我就……我就……」

　　现实中，我爸把读书的名额让给我叔，自己早早进了钢铁厂起早贪黑供他念书。

　　没想到我叔根本不争气。读书不上心，整天弄的油头粉面泡女生。

　　甚至还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家里赔了好多钱才把事情私了。

　　学校发的成绩单他都是叫我爸模仿爷爷的签字，自己再造假高分的卷子，把爷爷奶奶哄的团团转。

　　还以为老李家真的要飞出来个清北苗子了呢！

　　结果第一年落榜，第二年复读又落榜。三进宫才念了个专科，却被捧为老李家唯一的大学生，占了家里所有的好资源，结婚买房买车都是我爸理所当然地帮忙补贴。

　　再反观我爸——

　　高中没毕业就进了厂，两年后下岗大潮，他被第一批裁员。

　　没文凭没背景没能力，只能到处打临时工。

　　三十岁才有了我这个女儿，结果老婆又跟小老板跑了。

　　我爷肺癌住院，都是我爸鞍前马后地忙活着，直到闭眼之前，老爷子心里才有那么一丢丢的愧疚。

　　于是临终前说，「要是晓晓能考上985名校，给咱老李家添脸争光，老宅那两片院子就留给晓晓。」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待”，我叔一家也不肯让步。

　　竟然在我高考之前，用这么极端不要脸的手段，把我爸害死！

　　我爸能忍，我不能忍。

　　「三林，你快跟爸认个错，下次好好考就行了，哥给你买练习卷——哎呀！」

　　买你奶奶个爪！

　　我爸刚一开口，我一个耳光又呼了上去。

　　我就不信了，天生窝囊熊蛋包有瘾是吧？

　　你认怂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不信打不出你的直脊梁骨！

　　……

　　回到宿舍，我填完了辞工申请，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

　　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爸唯唯诺诺地探头探脑：「你叫晓晓是吧。你……你好，我叫李二平。你……那个，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马上。厂长签字就走。」

　　我把一堆破烂玩应往桌上一磕。

　　倒是那一大架子的书，实在不舍得扔。

　　我爸爱读书，文章写的特别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体里搬走？」

　　我笑：「我为什么要搬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至少到你考上大学，我都不会离开。」

　　我爸面露苦相：「我高一才读了半年就下来进厂了，离考高就剩一学期了，我怎么可能来得及复习？」

　　我说：「有点信心好不好！这不是还有我么？」

　　虽然我听说93年的物理卷子难得一匹，不过还好，我爸是文科生。

　　「其实。」

　　我爸消停了一小会儿，试探着又开口道：「我觉得当工人也挺好的……一个月三百五，一年就是三千五，十年后就是三万五，娶个老婆花一万块彩礼，再买一辆自行车……」

　　一听这话，我气得差点爆肝，反正也不是我的肝！

　　李二平你能有点出息么？

　　「十年！你知道十年以后社会发展是什么样子么！就你守着的那一亩三分地，都不够埋你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控制着他的两条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不想上大学么？你不想去大城市，去看高楼大厦？你不想出人头地，穿西装打领带，喝红酒香槟，出门坐小汽车？」

　　我觉得我给我爸说那些消费主义阶级跃层之类的话，他应该听不懂。所以我只能用这些直观的诱惑，试图及其他体内雄性的好胜心。

　　然而我爸却摇摇头：「那些都是走资派……都是糟粕，我……我不想那样……我其实就想当一名光荣的钢铁工人，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

　　没救了，丫的。

　　我说，「李二平你的思想觉悟是崇高的，目标也是正确的。但是我告诉你，你以为的起点，其实是终点。这家炼钢厂，明年就会国企改制，你就是第一批下岗的。你没有足够的机会在这里施展你的抱负。」

　　我爸依然摇头：「不会的，破产啊倒闭啊，那都是资本主义国家才有的。咱们国家是绝对不会的！」

　　我：「？？？」

　　我说我求你还是去考大学吧，就你这个政治觉悟，文科政治绝对满分。

　　将来大学毕业考个公务员，咱好好为人民服务成不？

　　我爸有点动摇了：「这么说，是不是当干部一定要上大学？」

　　我狠拍自己的肩膀：「当然了！」

　　靠！

　　他不是付出型人格么！那就让他付出个够啊！

　　「你现在辛辛苦苦供你弟弟有什么意思？他还不一定有大出息。不如你自己好好念书，将来当个好干部。建桥修路造学校，不香么？你要是不上大学，你能有这个知识能力？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要用计算机来操作，你知道什么是计算机么？」

　　彼时，一九九三年。

　　3月2日——中国接入Internet的第一根专线，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租用ATT公司的国际卫星接入美国斯坦福线性加速器中心的64K专线正式开通。

　　我爸：「好，我听你的，我回去考大学！」

　　我想，我的格局到底还是低了。

　　要改变我爸的人生，用那套极致奢华的消费主义来当诱饵，告诉他可以创业赚钱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是没有意义的。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动容与波澜，我拿起一个茶缸要喝水，却我爸控制另一只手直接把我给按住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总是喝水！会……会上厕所的！」

　　他涨红着脸。

　　我一整个无语：「上厕所怎么了？」

　　我爸：「你，你不是说你是女孩子么？我们两个虽然共用一个身体……」

　　我：……

　　我说你放心吧，你洗澡上厕所或者单人运动的时候我的人格可以休眠。

　　我是来帮你考大学，改变人生的，不是来窥探你的隐私——

　　「哎？这是什么？」

　　正在给我爸收拾行李的时候，我从一本书里翻出了一只雪白的信封。

　　杨珊珊收？

　　嗅一嗅。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百雀羚护手霜的味道。

　　我爸眼睛一亮，脸上一红，然后上手就要抢——

　　「还给我！」

　　哎哎哎！你干嘛，干嘛啊！

　　于是，他的左手就跟右手又打起来了！

　　路过的工友都懵了！

　　看到我爸跟中邪了似的滚在地上，跟蛆似的摇花手。

　　「听说二平要辞工考大学，不会真的是魔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