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景森心存躲避,囿于这小小院落之中。可世事无常,往往越是想躲,越是无处躲。
潘老帮主病逝了。
如今当家的是潘景森嫡出的大哥,还特意遣了马车来接他。明摆着哪怕潘景森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也得赶过去奔丧。
死的是他亲爹,潘景森却没露出几分恸容,只是怔怔地让人换了丧服,整张脸比身上的麻布更白。
我自然是要随他一起去的。
他拄着盲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语气冷淡:“今日湿气很重,怕是要下大雨,你就待在别院,不必跟着了。”
这几日不是相处得很好吗?又说的什么话?难道还在怕我找机会跑了么?
真是鸡贼啊。
我大大方方地表示拒绝:“嫁鸡随鸡,夫君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潘景森沉默了一瞬,微微勾起了嘴角:“你既坚持要跟着,可就得跟好了。”
从别院到潘府要走上大半日,车夫一路挥着马鞭,颠簸的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空间一窄,四周都是潘景森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檀香味,彼此呼吸在半空交融,我顿觉有些局促,默默挪开了位置。
谁知马车一个急拐弯,潘景森还四平八稳地端坐着,我却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厢门。
好痛。
“坐过来,”潘景森揉了揉眉角,“今日没力气吵。”
“王二,驾得这么快,是想早点回去再赌两把?”
车夫听到他发了话,赶紧勒住了马赔笑道:“三少爷说笑了。小的这就慢一点。”
车子速度降了下来,果然平稳了很多。
潘景森自去年被送到别院后,对下人的敷衍塞责全然无所谓。今日破天荒地发言表达了不满……
我有些莫名的窃喜,投桃报李般将一包药丸放在他手心:“记得按时吃药。”
潘景森不喜欢喝苦药,这些日子我为了增加他的好感,便加了蜂蜜、芝麻搓成药丸,好歹能让他吃上几颗。可听说守灵时内眷不能在场,服药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摸了摸药袋,手指稍稍一僵,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表情,没有再说话。
他在难过什么?
是因为马上进城了,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吗?
漕帮成立这百余年几乎垄断了民用水运,即便只是南部的分支,也是财大气粗,前来吊唁的宾客在训练有素的奴仆指引下鱼贯而入。
纯银门环森森闪着冷光,潘景森挺直了背脊,拄着盲杖的手背也露出了青筋。
他偏过头来“看”我:“跟好。”
还没走到灵堂,就有几个同样身着孝衣的男人带着手下围了过来。
为首一个男人挂着笑容大声嚷道:“三弟眼睛看不见,怎么不多找几个下人一旁伺候着,仔细摔着了!”
见来者不善,我不由自主地移了两步,与潘景森并肩站在了一起。
他眼睫颤动,微微侧过身子将我挡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多谢大哥关心。”
另一个男人讥讽一笑:“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还想爬到我们头上?出了那么多年的风头,如今眼瞎了就去凉快的地方歇着吧。”
“漕帮以后自然是仰仗你们的,”潘景森面上淡淡的,也不恼,“我上完香就走。”
“三弟已经成家,爹也不在了,早该分府另居,”潘老大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故作为难地说,“今日回去后还是把别院腾出来罢,正好我新纳的妾室可以住进去。”
“或者......”他纵欲浑浊的眼神在我身上毫不掩饰地游荡,“三弟妹想继续住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我泛着恶心,挽住了潘景森的胳臂:“不必了。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单薄的衣袖下是坚硬紧实的线条,莫名让人心安。
潘景森大发慈悲地拽紧了我,让我扶着他去祭拜。
漕帮来往的很多是江湖草莽,有块头强壮压迫感十足的,有目露精光暗自打量的,与大少爷结交的那些文弱酸书生全然不同。
有人不留情面地将我拦在门外:“女子不得入内。”
燃尽的纸钱与香灰逃出灵堂在半空中翻飞。潘景森轻咳了几声,拂去了我肩头的灰烬:“娘子就在这里等我,无论何人所叫、出了何事,都不要理会。”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娘子,嗓音低沉,意有所指。
我心神一荡,雀跃却只持续了一瞬。
“不行,”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低语:“门槛边有一滩香油,蒲团边有烧着的碎碳......”
潘景森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用担心,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出丑罢了。”
他安抚了我,转身就要踏进门去。
我上前去,不由分说搀住了他。
“事急从权,无关男女。我夫君看不见,既然潘府的仆从又忙不过来,就让我做我夫君的眼睛罢!爹在九泉之下,也定会谅解。”
潘景森没想到我还是选择了和他一起面对,身体陡然绷紧。不过,他没有推开我的手。
宾客窃窃私语、目光灼灼,没人再来阻拦。
烧纸、敬香、叩首……我们相互依偎,到后来都不知道是我扶着他,还是他扶着我。
“你刚才害怕吗?”终于出了门,潘景森问我。
“有......有点。”我的后背、手心之中全是冷汗。
他扬起眉毛:“那为什么还要为我出头?可怜我?”
声音有点冷。
“因为里面全是凶神恶煞的男人,我不敢一个人待着,只有在夫君你身边才最安全呀!”我笑嘻嘻地回答。
潘景森移开脸:“嘴巴倒是甜,惯会哄人。”
他唇角微微翘起来,是在微笑。
真好看,我差点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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