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景嘉羿也没有那么差。司彦从诊所出来后想。至少他比这个医生包扎得漂亮。
司彦没往家里走,打了个车去医院。
半年来,她在这趟路程里的心情已经经历了算得上波折的变化。一开始母亲传出病情恶化,她哆哆嗦嗦的连“去医院”三个字都说不利索;陪护了半个月,母亲的恶化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也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里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再接着就是住进ICU病房里,费用全是戴力在承担。
那天他们一起站在病房外,看里头戴着氧气罩的母亲。氧气罩是母亲消瘦身体上唯一从视觉平面凸出来的东西。像一个摇摇欲坠的希望,挂在她的呼吸间。
“司彦,你也快28岁了吧?”戴力突然开了头。这语气对司彦而言很熟悉,她几乎能预料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视线勾着屏幕上的心跳折线,司彦很轻地点头。
“你母亲走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这代人的思想或许和你不同,理想中的后半生总是有子女簇拥才算完整。”
“但叔叔还是要用我的思想劝你一句,趁早结婚。有丈夫,有依靠,有新的牵绊,也算把你母亲的命延长下去。”
“我知道。”司彦答。其实她不知道。婚姻,丈夫,子女,这些词汇于她而言还很陌生。母亲没能做个好榜样,自司彦记事起,她能参考的“婚姻”就是父母的模板。然后便是,不停的争吵,冷战。
在她七岁那年,父母彻底分床睡。这个仪式代表了父亲回归自由,他紧闭的房间门里只有一股尘埃的味道。
打扫时,母亲也喝令:“别扫那间。”
司彦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总之那不是个正式的告别。他在儿童节送给司彦一个新书包,坐上驾驶座。司彦问“您今晚回来吃饭吗?”父亲点头说“当然,这是你的节日。”
父亲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
三年前母亲患上癌症,司彦心中有过一个倒计时,总觉得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她应当能再见父亲一面。但她不知道父亲的音讯全无到底执行到了哪个程度。如今母亲在ICU里,父亲也如同比她更早一步撒手人寰。
-
从医院出来,司彦经过一家古董店,很偶然的。
又很偶然的,她的包还是昨天的小包,装着那块被景嘉羿强行给予的碎片。像是为了证明他没有敲诈她。
手受伤后工作自然也暂停了,回家将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司彦没了前进的兴致。她的脚步比自己的主观更快转弯,过了红绿灯司彦才恍然自己想去验证景嘉羿的说法。
推开仿古的木门,一股檀香味道飘出。
店内构造古典,正前方的鸟笼里,一只鹦鹉尖尖地啼了声“欢迎光临。”
由此柜台深处一个女人抬起头来。
“你好。”司彦主动开口。她不反感这个氛围,只是过分的安静让她觉得不真实。仿佛此刻还在ICU病房,借助母亲死亡边缘回光返照的力量来到了一个幻境。
女人的声音却很真实:“你好。买还是卖?”
她都不是。司彦从包里拿出碎片,因为意图在选项之后,她稍微有点歉意:“想让您鉴定一下这碎片的价值。”
“碎片?”显然出乎女人的意料。这客人不买不卖,要做的鉴定买卖居然还只是一张碎片。
但也接过了碎片。
目光里的变化很微渺。从不屑到打量,司彦看到她的瞳孔细微锁紧,然后变成一种凝视。
她说了句“你等等”起身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里间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交谈声。
司彦被自然晾下,只得再次沉浸在换个幻境中。
她隐隐觉得不安。没由来的。
两分钟后,女人出来了。目光变得自然澄澈。司彦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会非常直接。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打碎了?”
却是个问句。
司彦下意识藏起包扎的那只手,认真敷衍:“不小心。”
“哦。”语气里的漠不关心让司彦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听见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五万吧,你卖吗?”女人淡淡地问。
好像“五万”和“五块”一样轻松。
司彦不由得哑了声音:“五……万?”
“对。”女人利落起来,司彦这才发现她还嚼着口香糖。然后她拿出一叠需要填写的单子,像是确认了客户会点头。
对这客户的反应她似乎司空见惯。
“卖么?五万。立刻给你。”
司彦从没和古董打过交道,也不知道在甲乙双方的交易里会有什么流程。但这个数字恰好命中了她心里的一块高悬巨石。
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但她还是确认:“你们是正规的吧?”
“噗。”女人把笔递给她,目光同时意味深长地往她身上扫了扫:“放心,一劳永逸。”
司彦迟疑着,还是照着资料填写了。
碎片她再也没还给自己。
写到最后一项的时候,女人仿佛嫌她速度太慢,想说点什么,语气幽幽然:“世上的事永远是平衡的。失去的同时就会得到。”
声音飘荡在这个幽魅的店中。司彦的笔尖顿了顿。
再一次怀疑这是个幻觉。
-
外面的车水马龙声正把现实世界撑开。
司彦不觉再一次回头看这家店,有一秒钟的荒谬想法它会否消失。
不过的确没有。
连银行卡里的到账提示也及时来到,否定了她天真的幻想。
司彦迈动脚步。
“世上的事永远是平衡的。失去的同时就会得到。”她不禁回想。
然后认真地对号入座。她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失去了客户,一笔订单,手掌起码半个月的使用权。
得到呢?连五万块钱都重新回来了。她得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司彦的手机震动。
景嘉羿的消息提示横在屏幕上,像是会读心,把一个答案拉到她眼前。司彦也恍然。
好像,得到了,景嘉羿的联系方式?
这算么?
好像就只有这个吧。
司彦点开消息。依然是景嘉羿一如既往的口吻:
【该换药了】
大概当他还在医院里穿白大褂时,景嘉羿是个称职的医生,能时时跟进病人的恢复状况。
司彦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虽然很俗,但心中的石头落地,也顺便打通了她堵塞的情绪感知。此刻的确是喜悦的。
司彦拨动手指,准备回复一个【1】,却在发送的临界点,一通电话打来。
是医院的电话。司彦的笑容收得很唐突。
她接起,下意识没有主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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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事永远是平衡的。失去的同时就会得到。”
司彦看着母亲的尸体被运出来后,脑海中又浮现这句话。
母亲走得很平静,和司彦脸上的表情一样。
从她患病以来,这个终点一直悬在司彦的额头上。她用成年人的自制力把那些崩溃的情绪压下去,努力做一个能冷静面对死亡的人。
太平间的门关上,还有一堆手续等着她去办。但今天的时间对于司彦而言似乎有25个小时。她多匀了一个小时给自己站在冰冷空洞的走廊里。
一切声音都放大。
她努力地用一种追忆的柔情去缓冲向自己疾速靠来的事实,在过往母亲的各种叮嘱声中,如烈日下的冰淇淋势不可挡融化,往她手上浇上一层粘腻。不得不赶快去洗手的粘腻。
她不得不很快看到这个事实:从今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音讯全无的父亲,不能再索取的戴力,提前去往下一站的母亲。
潮水拍打上岸,过滤出她一个贝壳陷在泥沙中。
世上的事永远是平衡的。失去的同时就会得到……原来是这个意思。
两天后,骨灰交到司彦手中。
戴力将她载回家中,看出她不想与人交代的状态,手刹和叹息一起拉响。
“司彦,以后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司彦礼貌点头,说了谢谢。走远几步的时候,身后的车窗滑下,戴力的声音用追加的口气传来:“这段时间你出去旅游一下放松心情吧。你钱还够用吗?”
司彦的礼貌已维持不住。只能僵了僵背影,小幅度地点头,将自己彻底藏进刻意不去打扰声控灯的黑暗中。
她将母亲的骨灰放在冰箱旁边的一个小格子里。暂时。等她买到了合适的保存的箱子,她再去置换。
然后便是呆坐在沙发上,任由未知的茫然啃噬。司彦坐得用力。是蓄力的力。她必须很快打起精神面对这一切。
手机定时亮起,极短的震动。
司彦回头,没有解锁,但还是能看见景嘉羿的提示。
【换药】
这几天,他们的对话框非常整齐。
【该换药了】
【1】
【换药了】
【1】
【换药】
这是今天的,刚才的新鲜的。
如果那句话真的带着神灵的指示,那失去了母亲,她会得到什么?
母亲要将什么暗示给她?她所寄予女儿的爱情吗?
手机屏幕暗下去。
司彦自己也不清楚。答案太多,太广义,又太空泛。在司彦心中,爱情暂时只在诗歌和雕塑中不朽。茫然的未知让她突然觉得恐惧。
恐惧中,唯一鲜活的似乎只有刚刚亮起的屏幕。带着生机。
司彦没再回复那个数字。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她放任自己例外一次,摘下自己设防的面具,变成父亲离开那年夕阳下稚气的小孩。
【你能来帮我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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