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是在宫里的赏花宴上,我那时候不过十五岁,在回廊边看见了纪琅。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矮矮的假山上头,一条腿曲着膝,另一条随意地荡着,反手撑着身子抬头,正在看屋檐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

  四下是暗的。琉璃灯明黄色的烛火借着牡丹金纹的罩子映照出暖色,悉数落在他玉刻的脸颊上。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少年居高临下地低头一瞥,那一双凤眸流转出光彩:“你看我作甚?”

  声音清清冷冷的,带着三分傲意。

  夜风裹着淡淡的花香袭来,吹动少年的广袖。月白的华服下摆顺着风微微动了动。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我的心也跟着动了动。

  好容易咽下口唾沫,我振振有词:“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都是傲气的人,断没有会让自己吃亏的道理。于是我和十六岁的纪琅就这样,一个坐在假山上,一个站在假山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斗起来。

  说来可笑,我这样背不出诗文的人,到现在为止还将那场幼稚的口角记得清清楚楚,一句都没有忘记。

  也就始终记得纪琅最后冷哼的那一句——半分姑娘的模样也没有,谁若是娶了你,必然是要日日争吵,家宅不宁的。

  他说错了。

  娶了我这半年,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哪儿来的日日争吵呢?

  但经过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我和他算是结下了梁子。之后每月的斗文会上,他一个武将之后竟然也次次参加,回回只为了挑我的刺。

  真是小气至极的男人。

  我那时候还以为他这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引起我的注意。直到我发现——他对另一个女子有多么的体贴。

  林瑶是我的伴读。世家小姐里头,她不算是家世最好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与她交好。毕竟她真的是一个温婉的女子,我这样粗鲁的人,在她面前都不愿意大声。

  所以,纪琅的眼神动辄黏在她的身上,甚至好几次为了看她忘了与我拌嘴的事情,我其实是能够理解的。

  但所谓人世,最最可怕最最寻常的,便是‘无常’二字。

  不过两年的时光,纪老将军和纪家长子都战死沙场。

  一夕之间,纪琅从京都小霸王变成了纪家的独苗。更可怕的是,那根独苗还想不开,非要上战场。

  当时皇弟已经登了帝位,我也是那人人敬仰的长公主了。听到消息冲到殿前的时候,我气都没有喘匀就发号施令:“不许让纪琅上战场!”

  我那皇帝弟弟笑着看着我,然后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让他去尝边塞的苦,舍不得他十八岁便要担负起整个纪家……

  但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得很。

  于是,我挤出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我要他在宫里陪我解闷!”

  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一句!

  我骤然从梦里惊醒,背后已经汗涔涔一片,风一吹,冻得人心都是凉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句话说出口之后,纪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脸色铁青,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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