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实在是荒谬极了。
我明明从未和她有过什么接触,可我解释了半天,宋沫只是一句「是我说错了,姐姐什么都没有对我做」,就让爸妈和哥哥都变了脸色。
他们说,我在外流浪的这么多年,肯定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不仅欺负妹妹,还学会了撒谎。
爸妈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失望。
宋文洲也把我堵在了房间里。
「宋时一,这些年你不在家里,都是宋沫替你陪着爸妈,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我警告你,不要再跟她争抢了!」
我在这个家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你不被人相信的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
我越来越沉默。
而宋沫却变本加厉。
她对我的恶意毫不掩饰。
在学校里处处跟我竞争,回家再哭诉一番,说不想跟我争抢。
爸妈就会让我把我想要的都让给她。
哪怕我喜欢,但是只要她要了,我就不可以再生出任何心思,甚至包括我自己的东西,我也不能再理所当然地拥有。
宋沫偷偷溜进我的房间,看了我记录灵感的本子的时候,我是真的生气了。
我一向很喜欢写作,也在尝试进行一些文学创作。
那个本子里,记录着我的大纲,人设,还有偶然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剧情。
宋沫晃着它,穿着我的爸爸妈妈给她买的漂亮裙子,得意洋洋地说:「现在是我的了。」
我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崩断,扑过去想要抢回我的本子。
宋沫先是跟我撕打,可听到有人来了,她竟然顺势往楼梯口一歪,就那么滚了下去。
赶过来的爸爸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
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只能从他的口型,判断出他在咒骂我。
我的亲生父亲,骂我恶毒,他说我是被惯坏了。
而宋沫刚好在医院的电视里看到了关于战争的报道。
她掉了几滴泪,说:「我好想去国外帮帮她们,可是我现在做不到,姐姐,你愿不愿意帮我去看看?」
于是我便被送到了国外。
爸爸妈妈说:「你也该看看自己有多幸运了,希望你这次能学乖些,少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
没人在乎,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而宋沫,只是一个小偷。
4
刚刚被送到国外时,我总是在想,他们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
可后来,我就没心思想了。
在能否生存下去都无法保证的时候,思考爱不爱的,实在是太奢侈了。
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家之前,宋文洲一向不爱和我说话,怕宋沫看到会不开心。
现在却有些聒噪。
他问我为什么不洗头不洗澡地装可怜,又问我为什么会跟这些难民混在一起,不觉得脏吗?
我沉默地举起了棍子,把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从帐篷里赶了出去。
宋文洲皱着眉头:「怎么三年了,你的脾气还是这么硬?」
「还没学会要懂事吗?」
「算了,等回去再说你,我去车上等你,收拾好行李抓紧过来。」
说完,他便捏着鼻子,匆匆离开。
这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因为就在不远处,有成百上千具的尸体正在腐烂。
不知道是谁的父亲,谁的母亲,谁的孩子。
我回到了帐篷里,孩子们围了过来。
七嘴八舌地用外语问我——
「姐姐,那个人是谁?他看起来很干净。」
「他是你的家人吗?姐姐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我摸摸他们的头。
「姐姐不想回家。」
听到我这么说,跟我关系最好的莎玛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姐姐,你要回去。」
「你不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的话,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却知道莎玛想要说什么。
留在这里会死掉。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可能会死掉。
「可是姐姐走了之后,谁给你们做泥巴饼干呢?」
「谁来教你们学画画,学唱歌呢?」
他们对视一眼,一起把我向外推。
「我们会自己努力的。」
「姐姐,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家很安全。」
5
他们红着眼眶送我。
临别前,莎玛悄悄在我耳边说:「姐姐,以后如果还能见面的话,你再请我吃那个大兔子奶糖好不好?」
我重重点头,说会给她准备好多好多糖果,和小伙伴们一起分着吃都可以吃好久。
和孩子们分别之后,我带上了我唯一的行李,坐在了宋家的车上。
宋文洲掐灭一根香烟,嫌弃地看着我手里的破布包袱。
「你就这么点东西?」
「当初送你来的时候,不是给你置办了不少吗?」
「嗯,就这些了。」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
听到我的声音,宋文洲愣在原地。
「你嗓子怎么了?」
他很惊讶,因为从前的我声音空灵得如同百灵鸟一般,在学校里还和宋沫一起竞争过广播员。
可现在,我的声音却非常沙哑,就像行将就木的老妇。
「生病了,没有药,嗓子坏了。」
宋文洲却不信。
「没有药,你为什么不买啊?家里又不是没给你钱,不是还给你安排了个保镖吗?」
「对了,那个保镖呢?」
我抿了抿唇,不想回答,甚至闭上眼睛不想看他。
宋文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愚蠢。
让人嫉妒得要命。
6
坐了很久的飞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爸妈正坐在沙发上,和宋沫说说笑笑。
见到跟在宋文洲身后的我时,三人的眉心都微不可察地一皱。
「怎么穿成这样就带回来了?若是被人看见,岂不是要笑话我们宋家!」
我血缘上的亲生母亲嫌弃地看着我,好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爸爸什么都没说,但眼里的厌弃如出一辙。
宋沫倒是看着和善:「姐姐应该也只是太急着回家,没来得及换衣服吧?」
「姐姐,离开家之前,我送你很多裙子,你怎么不穿?」
哦,那些裙子。
我从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中想起了宋沫口中的裙子。
她的确给我塞了满满当当一整个行李箱的裙子,都是几万一条的奢侈品牌。
爸妈连连夸赞她出手大方,把她的零花钱从一百万加到了一百五十万。
可被送到国外之后,我打开那个行李箱,却只看到了一箱子碎布。
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宋沫把那一箱裙子全都剪了。
几十万的东西,她一点也不心疼。
7
因着宋沫的话,爸妈的脸色越发难看。
「去外面那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想着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跟你妹妹争宠?」
爸爸把面前的奢石茶几拍得震天响。
反正也就十几万的东西,砸坏了,再换一个就好了。
「爸爸,别生气了,姐姐可能只是闹小脾气……」
宋沫的眼神在我身上转了转,依旧满满的恶意。
「毕竟,我们把她送到国外,她肯定是有怨气的。」
「她敢!」
妈妈忍不住拉长了音调。
「宋时一,我们送你出去,都是为了你好!」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宋夫人。」
我低着头,乖顺地说着。
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消气,不再说废话浪费我的时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反而更生气了。
「还敢顶嘴?我看晚饭你也别吃了,回房间好好反省去吧!」
我看到宋文洲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帮我求情。
因为他知道,我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但他也只是看看我,又看看宋沫。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8
我被关在了房间里。
宋沫隔着门笑话我:「三年不见,你更狼狈了。」
「你大概不知道吧,之前你笔记里的东西,我已经写出来了。」
「宋时一,你的灵感还是不错的,我借了你的东西,已经火了呢。」
她的语气洋洋得意。
可我却只是对着镜子发呆。
时隔三年,我再一次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干枯打结,骨瘦如柴,脸色蜡黄,还蹭上了很多泥土。
和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我脱下了那一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衣服,走进浴室,去洗了个澡。
洗到地上的水变浑又变清,我才终于走了出来。
可是沐浴露只能洗干净我身上的尘土,却没有办法把那些伤痕熨平。
我走到衣帽间,里面摆着的一排都是裙子。
从前的我是喜欢穿裙子的。
因为流浪的时候,看到别的小女孩穿着公主裙的样子,很是羡慕,也天真以为穿上裙子,就能变成童话里的公主,就能被大家喜爱。
可是裙子并不能代表爱,童话也没有那么美好。
我还记得当初有好几个有着长长睫毛,大大眼睛的孩子缠着我给他们讲故事。
可我没有想到,那个被誉为孩子们的梦想乐园的地方,也会支持战争。
孩子们的纯真无暇被掺上了成年人的尔虞我诈,发射出的炮弹狠狠地击碎了这群小小的天使。
我摸着胸口纵横的疤痕,想到了在废墟下那一双双垂下的小手,自嘲地笑了笑,翻了半天,找了身严严实实的运动服换上。
门外,没得到想要的回应的宋沫已经觉得无趣,早就离开了。
9
我躺在了松软的大床上。
饥饿让我有些难受,但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我又觉得十分安心。
紧绷了三年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些放松。
这里是华国。
没有不知道到底是丢下炸弹还是物资的轰炸机,也没有拿着枪突然出现的恶徒。
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我甚至都没做什么梦。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等我认错道歉的爸妈都坐不住了,让人来房间里查看我的情况。
我感觉突然有了一群人把我围住。
恍惚间,听到了「发烧」「量体温」「医院」这几个词。
那群人很吵。
叽叽喳喳的,让我有些烦躁。
下一秒,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顶在了我的额头。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几乎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让我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双手举起。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华国人!」
10
宋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姐姐是做噩梦了吗?怎么还能被额温枪吓到?」
她像是在看笑话。
爸妈的脸色也铁青,好像觉得我做了什么丢人的事一样。
正在为我量体温的家庭医生却没有在意我的反应。
「别害怕,别害怕,这里很安全,这只是测体温的仪器,不是真枪。」
「宋先生,宋太太,你们还是都先出去吧。」
「病人需要静养。」
他把爸妈和宋沫,还有在发呆的宋文洲全都赶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宋沫嘟囔了一句。
「这么怂包,在外面不会给华国丢脸吗?」
会丢脸吗?
我抱头蹲下。
在国外的三年里,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
我只知道,说出这句话,我才能活下来。
「别听她的。」
医生托了托他的银框眼镜,语气坚定。
「我觉得你已经够勇敢了,真的。」
我抬头看向他。
他看着比我年纪大些,但应该并不超过三十岁。
一头黑发干净利落地梳成背头,鼻梁挺拔,剑眉星目。
「你是?」
这是一张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脸。
我不记得从前有见过他。
他冲我笑笑:「我叫白樾,是宋家的刚刚聘任的家庭医生,三年前的时候,我刚好在国外念书。」
「宋时一小姐,我在新闻中看到过你。」
11
采访?
我突然想起了还在国外时,大概半个月前,有一队记者进入了难民营。
我很敬佩这群战地信鸽。
有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才能听到战乱地区人民的哭喊。
这群人里,有个同样是从华国来的女人。
「华国人?」
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直接用华语问我。
我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讲过华语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我是。」
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告诉我她叫陈然,来自华国的北方。
知道我在这里待了三年之后,又掏出设备,说要采访我。
我跟她讲了很多很多,我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苦难呢?
饶是我觉得前十八年的人生已经足够灰暗,但在经历战争的绝望面前,仍不值一提。
在生与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
我提起那些事的时候,没有流泪。
但陈然却听得泣不成声。
「时一,你真的很勇敢。」
那个时候,她说了和白樾差不多的话。
可是勇敢的并不是我。
我只是因为意外,被困在国外的异乡人。
看到我不一样的长相和那来自华国的身份证明,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总会有所顾忌。
但我的那些朋友们,从未得到过这种优待。
12
我问陈然:「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不会害怕吗?」
她点了根烟:「怕啊,有生命危险,谁不会怕?」
「但是我是记者啊。」
「我要是都不敢来了,谁还会知道这片土地在经历些什么呢?」
她也很勇敢。
陈然的影子,和我之前在逃亡路上认识的一个小女孩渐渐重合。
那孩子才十几岁,却成了最小的战地记者。
因为那片区域所有所有,经历过专业培训,花了漫长的时间才站在台前的记者,都早早牺牲在了前线的炮火之中。
「苏玛,你会不会怕?」
她带着蓝色的帽子,浅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美丽。
苏玛说:「姐姐,我不怕。」
她像是前线上开出的一朵玫瑰,义无反顾地向全世界愚蠢的,被利益操纵着的成年人们开了一枪。
看看吧,愚蠢的家伙,你们对我的家乡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说她永远都不会低头。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苏玛。
下一次再看到她时,她已经被钉子钉死在了墙上。
是那些肮脏的大人们发出的赤裸裸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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