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如坠冰窖。

  体温急速下降的那刻,我便知道我的身体听见了我的意识,也在疯狂排斥着这个孩子。

  四周很吵,120的警笛声和医生忍不住的斥责声吵得我头痛欲裂。

  我很讨厌听见警笛声,它会让我做噩梦。

  比如这次,我就梦见了那个蝉鸣的午后,父亲被塞进一辆鸣笛的警车里。

  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

  他是个妇产科医生,收了钱,把两名刚出生的男婴和女婴掉了包。

  男孩换去了富人家,女孩换到穷人家。

  不久东窗事发,穷人家闹到了医院,富人为了保住面子和逃脱法律责任,把锅全盘扣在我爸头上。

  他被判了十年,第三年的时候就熬不住,走了。

  他留下的钱还完债务,仅仅够我撑到上大学。

  大二统计贫困生,我的名额险些被一名校职工子女抢走,是孟驰找人收拾了他们,把名额还了我。

  这些年他其实把我养得很好。

  以至于他带我去一家很高级的医院,美其名曰检查身体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怀疑。

  就那么安静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针头刺进我的身体,我还依旧哄自己这只是普通的检查。

  麻药打得刚刚好,所有的疑虑随着一场美梦戛然而止,醒来时对上的只有孟驰加倍疼爱的目光。

  「辛苦你了,念念。」

  ……

  直到今天,我才懂这句话的含义。

  再睁眼时,我躺在病床上,手上杂七杂八贴着好几个医用胶带,大大小小的淤青遍布臃肿的手背。

  几乎同时,趴在我床头的孟驰也醒了。

  眼下乌青也挡不住他兴奋的神色。

  「念念你终于醒了,知道吗?我们的孩子保住了!」

  四

  孟驰一如既往地给我做饭送饭,连公司都很少去了,重要的事居家办公,不重要的事交给助理。

  他们都说他很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又帅又专情的男人。

  听完,我再也没像以前一样羞红了脸,孟驰打趣我成熟了,脸皮也厚不少。

  平安夜那天,一束没有署名的花寄到我病房。

  那是一束很好看的康乃馨,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花叶上还带着晨露。

  护士去找花瓶想帮我插起来,在门口还酸溜溜地跟一个护士吐槽我怎么就这么好命。

  孩子生下来也是赢在起跑线上,领先普通人家的孩子好几个版本。

  我把花扔进了厕所。

  护士进来的时候还纳闷,转头跟刚进来的孟驰说。

  一边说还一边把领口往下拉。

  孟驰看也没看她一眼,三两句话便打发走了。

  他四处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找寻无果后便替我把刚洗好的水果削皮。

  「花我不喜欢。」

  他削皮的动作一顿,险些划到手。

  「哦……嗯,那下次我就不送了。」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再也没和他说话。

  看见花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不是他送的。

  他太喜欢把爱我挂在嘴边,而这束花的贺卡却是空白的。

  他怎么可能错过展示爱我的机会。

  第二天圣诞节,也是我出院的日子。

  医生说我只是急火攻心,没有伤及胎儿,但切勿忧虑多思。

  孟驰对着医生大谢特谢,看得其他科室的医生都忍不住眼红。

  离开医院,孟驰问我想不想去散散心,说晚上有局不得不去,就不能陪我了。

  我问他:「十二点以前,可以回来吗?」

  他想也没想:「当然。」

  孟驰离开后,我拿着一朵枯萎的康乃馨去了附近的花店。

  多方打听,我终于知道那束花的来源。

  拿着得到的地址,我来到一座不比孟驰家低等的豪宅前。

  管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主人正要出门。

  冬日的阳光并不炽烈,我却险些有些站不住。

  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回家后我呆坐在沙发上失神,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十二下,窗外「MarryChristmas」的歌声消失。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五

  京城的冬日实在太冷,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刺骨的冰湖里。

  淮市也如此,并没有因为位置靠南而被温暖赐福半分。

  母亲看见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却又背过身去,趁我不注意抹掉了眼泪。

  「死丫头,一年到头才知道回来。」

  她朝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我趁机钻进她怀里。

  「这不是忙嘛。」

  很快她应是感觉到衣领被什么浸湿了,拍拍我的背,什么都没问。

  吃过午饭,她把一个泛黄的电话本交给我。

  「都在里头,你爸拿红笔圈着呢。」

  临走,她抓住我的手:

  「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不论怎样,你记着,永远有妈在。」

  凛冽的风把脸吹得生疼,我把她塞回屋子里。

  我怕再晚一点,我都忍不住哭倒在她面前。

  我还是忍住了,直到再次躺在手术台上,感受到一股已经熟悉的热流从身体里流走,我的情绪才再也绷不住。

  我是个狠心的女人,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

  但不是个蠢女人。

  我才二十六岁,不会给别人生孩子。

  更何况是自己男朋友和有夫之妇的孩子。

  准确来说,是他和白月光的孩子。

  手术照明灯灭了,我久违地松了口气,像抽干了力气般动弹不得。

  孟驰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私自给她动手术,她出什么事,你们担得起责任吗?」

  爸爸的医生朋友也不惯着他,把保证书甩到他面前。

  「技术问题,我能担责。」

  「造成的身体损伤,你能担责吗?」

  孟驰哑口无言。

  他踉跄着来到我病床前,拨开我汗湿的额发,问我疼不疼。

  我说疼啊,怎么不疼。

  可我很高兴,笑得眼泪都出来。

  他重重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看起来痛苦不已。

  很快,楼道里响起急匆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六

  再见到秦悠没想到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高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

  印象中看过她的朋友圈,她也去了国外留学。

  哦,跟孟驰好像还是同一个地方。

  怪不得我以前追着孟驰看他在国外的照片,他总说拍得不好看,只给我看一些风景照。

  他们两个认识,这我是知道的。

  孟驰大大方方讲过他跟邻居妹妹的事。

  「你挺像她的,就是没她温柔。」

  他故意笑着气我,我就追着他打,他总是抢先把我揽进怀里。

  「开玩笑的,再生气就不漂亮了。」

  原来玩笑话才是真心话。

  我闭了闭眼,没等到秦悠的拳打脚踢,却等来她的鼻涕和眼泪。

  「念念,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你肚子里待了两个多月,早就把你当成了另一个妈妈。」

  真好笑,哪有一个孩子两个亲妈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子。」

  她被我毫不留情地嘲笑憋红了脸。

  孟驰绷着脸把她推到身后。

  「念念,是我对不起你。」

  「口红没擦干净。」

  他怔了瞬,下意识去摸嘴角,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直到牵动伤口才停歇。

  「傻瓜,逗你的。」

  他的脸瞬间黑了,眼底现出责怪之意,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不管你是逗我骂我还是打我,我都认,是我不是人,我做得不对。」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孟驰!」

  秦悠冲上前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打第二个巴掌。

  「念念,就算你生气,也不该让孟驰伤心,他是真心对你的。」

  我扯出一抹冷笑,听她继续往下编。

  「我高中险些被混混强暴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应该很清楚,打那以后,我就很害怕这种事。」

  「况且,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的丈夫是个残疾人,我们几乎不可能孕育孩子。」

  「孟驰是我初中时的邻居,他帮我,完全是因为我说喜欢孩子……啊不,是我求他帮我的,我太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念念,你我曾经是朋友,为什么就不肯帮我这一次呢?」

  「他已经两个多月大了,再大一些,他就长出小手小脚了,你怎么忍心……」

  她背过身去哽咽。

  孟驰没有去安慰她。

  他给我盖了盖被子。

  「先睡一觉吧。」

  声音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恍惚间,我听见他们在门外争吵。

  「都怪你不让我自己生,现在孩子没了,你赔我!」

  「但你的身体确实不适合生育,医生说怀了也容易流产。」

  「我不管,你赔我!」

  「赔不了,我不会再让她冒险了。」

  「好,那我自己去做试管。」

  「站住——」

  「赔你一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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