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警察在一旁守着我。

　　他们看我醒了，对我特别关切。

　　以一种同情的，怜惜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告诉我，警方现在在全力抓捕林永健，相信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结果。

　　我把我知道的，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

　　我默默接受着现实。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崩溃痛哭。

　　没有一个人看见这样一个静静流泪的孤女能心中不动容的。

　　刘家村屠门案。

　　这是他们给这次屠杀起的名字。

　　九死一伤。

　　也就是说，全家十口人，除了我，都死了。

　　此事一出，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毕竟，一夜之间屠杀九人实在是过于血腥残暴了。

　　很多人好奇，其他人都是一击毙命，怎么独独就放过了我？

　　所有人，包括警察都觉得，是这姑娘命大。

　　虽然被砍了一刀，但是从杀人魔的手里活了下来。

　　甚至还很勇敢，能够在紧要的关头镇静下来，努力为自己求得生机。

　　只有我知道。

　　不是的。

　　那个男人，我认识。

　　（4）

　　他是我家邻居林永健。

　　我见过他几次。

　　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对着我笑，很和善的一个人。

　　我总是不好意思和他说话，他也完全不在意。

　　我听妈妈说，他们一家是从外地搬过来的，不知怎么，就选了我们村住下。

　　他家条件不好，全家都要靠林永健一个人挣钱，他的妻子偶尔打点零工贴补家用。

　　林永健长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剩下他的母亲和妻子。

　　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爸爸面露鄙夷地讨论林永健。

　　「一个外来人，让他进村安家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没有能耐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他不喜欢林永健一家，觉得和他们做邻居，不符合他的身份。

　　警察的办事效率很高，没过几天，就把人抓到了。

　　听人说，他沿着河跑了很远，结果被护林的发现了，立马就上报给了警察。

　　那天，风很大。

　　我远远地看着被警察羁押的林永健。

　　这几日的逃亡让他看上去狼狈了不少，整个人乱蓬蓬的。

　　风吹开他脸上的头发。

　　原本和善的脸现下被淡漠取代。

　　其实我想问问他，问他后悔吗？

　　我放弃了。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永健。

　　案件收尾得很快，林永健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死刑。

　　负责我的警察告诉我。

　　他观察着我的反应，以为我会有大仇得报的喜悦。

　　没想到我的表情变都没变，还是那副样子，不免有些失望。

　　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恨林永健。

　　不是不恨，而是恨不起来。

　　即使他杀了我所有的家人。

　　即使他差点杀了我。

　　（5）

　　谁都知道，刘家村有一户恶霸。

　　兄弟两个人，仗着有一身的横肉，欺男盗女的事没少干。

　　家里老人管不了，也没想管。

　　也有过人鼓起勇气找人收拾他们，都以失败告终。

　　日子一长，这兄弟俩更无所畏忌，在村子里面横行霸道。

　　他们总是吹嘘着自己哪个哪个亲戚在城里做大官，风光得紧。

　　其实，对于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就连村书记来了，也对他们恭敬有加。

　　他们，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村里最大的恶势力。

　　这就是我的爸爸和叔叔。

　　他们总是坐在一起喝酒，互相吹嘘对方，实在是个人物。

　　我妈妈，是被我爸爸抢回来的。

　　这是一次醉酒后他亲口说的。

　　他当时一只手按着妈妈的脖子，一脸自豪地对我叔叔说。

　　像是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我叔叔的目光在我妈妈身上流连，又飘走。

　　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个漂亮的婶婶。

　　婶婶刚来的时候总哭，但没过多久就不哭了。

　　他们房里的打骂声这才断了下去。

　　婶婶看上去总是很幽怨，从来没个笑模样。

　　惹毛了叔叔，还是会挨打，日子久了，愈发的沉默寡言起来。

　　其实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爸爸的毒打。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总会在喝醉酒后打妈妈。

　　我哭着冲上前去护住妈妈，大喊着不许打妈妈。

　　他就会连我妈带我，一起打。

　　后来，等我大了一些，挨打的人就变成了我。

　　我妈妈从来不劝阻。

　　我怨过她，后来就释然了。

　　她是被打怕了。

　　他们不爱我。

　　他们只爱弟弟。

　　弟弟是我妈能在这个家里上桌吃饭的底气。

　　和他相比，我不过是这个家的出气筒。

　　从小，我爸就经常把他抱在怀里。

　　他一只手抱着弟弟，一只手打我。

　　等他大了一些，抱不动的时候，弟弟就在一旁看。

　　笑嘻嘻的，蹦跳着。

　　告诉爸爸再使点劲。

　　他什么都不懂，却在一旁鼓励爸爸打我。

　　我讨厌弟弟。

　　我讨厌这个家的每一个人。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努力学习，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们。

　　我庆幸，我爸爸觉得我学习好这件事给他长脸了，一直让我读了下去。

　　（6）

　　至于林永健为什么会出手杀人，村里的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警察在我昏迷的时候，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

　　故事的开始，是我爸爸和叔叔商议重修房子。

　　他们有了积蓄，觉得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住得更气派些才对。

　　家里的地方不够，他们理所当然地就想到了侵占林家的地方。

　　「反正那块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用他点地方那是瞧得起他。」

　　一个月后，房子重修好了。

　　林家娘俩这才发现自己家门前的空地被人占了好大一块，采光的窗户也被人挡住了。

　　他们没想到，平日里对邻居客客气气反倒让别人觉得自己好欺负。

　　两个人立刻找上门来。

　　我能感受到她们强忍着愤怒，面上依旧是客气的。

　　可她们刚说出来意就被叔叔给打断了。

　　「你们家又用不了那么多地方。」

　　「你不知道我家在村里的地位吗？用你家点地方怎么了？」

　　「那是瞧得起你家！」

　　「房子建都建好了，难道你要让我们拆了吗？」

　　两个女人想要争辩，却被粗鲁地赶出了我家的大门。

　　我躲在屋里往外看。

　　叔叔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发直。

　　半晌，才移开眼睛。

　　（7）

　　林家人没办法，只好求助到村长那。

　　村长知道刘家人这是欺人太甚，却又很为难。

　　他不想因为这户没身份没背景的外乡人，去招惹村里的恶霸。

　　这不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实在没必要。

　　但他实在没耐住这娘俩的苦苦哀求，决定出面去刘家商议一下。

　　刘家面上对着村长客客气气，同意了村长提议的，林家门前的空地两家一家一半。

　　林家娘俩知道自己吃了亏，但又觉得已经有村长出面调解了，这件事还是作罢吧。

　　可是刘家这兄弟俩却不这么想。

　　他们怎么都觉得是自己吃了亏。

　　当天晚上，这兄弟俩就跑到村长家去喝酒。

　　之后，村长也就不再管了。

　　据知情人透露，曾经看到村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事情后来变得愈发的变本加厉。

　　林家人发现自己家门前的菜地不知怎么的菜都被拔光了。

　　她们一定知道是谁干的，但是没有证据，只好忍气吞声。

　　我爸又指使我妈把家里的粪桶端到靠近林家的窗户前。

　　我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恶臭，心里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其实之前我家里人也会偶尔欺负一下林家人，但都不算过分。

　　林家人碍于邻里邻外的情面，咬咬牙，也就忍下了。

　　但这次，她们可能真的忍不下去了。

　　这对娘俩又找上门来。

　　林永健的妻子搀着老太太，颤颤巍巍的。

　　这次开门的是我爸。

　　老太太好言好语地劝说。

　　但我爸怎么可能会听她说，粗暴地让她识相点赶紧走。

　　这娘俩终于忍不住了，和我爸大吵大嚷起来。

　　我爸，从来不跟人废话。

　　他直接抄起门边立着的棍子就朝老太太的身上打去。

　　林永健的妻子一看老母亲被打，立马就要冲过去护住，却被叔叔紧紧抓住胳膊，动弹不得。

　　只能嘴里大喊着，让他住手。

　　那天，我爸喝了酒。

　　下起手来，更加毒辣。

　　老太太本来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当下就被打得倒在地上。

　　你很难想象一个挨打的老太太。

　　用尽力气想要去躲开棍子，却还是每一下都被打在身上。

　　没有人去劝阻我爸。

　　就像没人去劝我爸别打我一样。

　　我扒着门框看着这一幕。

　　我想去，但我不敢。

　　我一瞬间有些唾弃我自己，这样一来，我不就跟我妈一样了吗？

　　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可恨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暴行才结束。

　　我爸打够了，他有点累了。

　　他喘喘气，似乎自己特别开恩一样对着林家媳妇说。

　　「赶紧把你老娘带回去，以后别没事找事。」

　　林家媳妇眼泪早就哭干了，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