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原本并不是伶人,而是恰好有一副好嗓子的医女。
说是医女,其实有些抬举了。
我爹是个走街串巷,挑方卖药的皮门,我当然就是个小皮门。
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平价奇效秘药,我爹在我们那一带也小有名气。
就算有了名气,也没有涨价,遇上有困难的人,我爹总愿意帮扶一把。
他采药时遇见了王妃,
她和人赛马,却偏偏骑术不精,落进了山林里,不知道是刮到了什么毒物,既伤了腿,也哑了嗓子。
我爹见她可怜,把她背回家救治。
王妃却十分抗拒,甚至给了我爹一个耳光。
「这人这么不识好歹,我看咱们也犯不上救她。」
「大家小姐不出深闺,对人有防备心是好事。」
我爹不许我嘟囔,让我好好磨药,和王妃解释她的伤如果不立刻治疗会有性命之忧。
当天,王妃的嗓子和腿就好了,「看在你确实没伤到本宫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大不敬之罪了。」
她在仆婢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既没有留下诊金,也没有一句感谢,仿佛没有把我们五马分尸已经是抬举。
我心里不服,我爹却只是欣慰祖上的药又救了人。
我们都以为和王妃的因缘到此为止了。
可,我爹第二日挑方出门,却迟迟没有归家。
再回来的时候,是被人一卷草席扔回来的,他脖颈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像是被大狗啃咬后,又被数千根针刺入,
甚至还有细针随着鲜血流出,
我顾不上问缘由,立刻拿出家里的药方给我爹止血,可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大夫,我爹伤得太重了,普通大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我想,就算王妃傲慢,但我们毕竟救过她性命,她总会愿意帮我爹找人救治的。
王府肃穆,我几次想上前都被人打退,
大雨瓢泼,我跪地求他们放我进去见王妃,我坚信我爹的好心总会得到回报,但是……回应我的只有无情的棍棒。
我匍匐在地,鲜血和雨水混入一处,终于有门人认出了我。
我以为我爹终于有救了,却见他不屑嗤笑,「王妃昨日没惩治他大不敬已是宽容,你们竟这样不知好歹。」
「要怪就怪你爹自作孽,那药既然有幸被王妃用过,怎么还卖市井小民。小民也配和王妃用同样的东西?简直荒谬!」
他扔了十两白银入血泊,说是王妃心善给的安家费,若我继续纠缠,就把我扭送官府,让我爹无人收尸。
我不敢逗留,我怕我爹真的暴尸荒野。
他善良纯厚,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我踉跄着回去的时候,我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此,巷子里少了个小皮门。
一年后,京城里多了位歌喉曼妙的名伶。
3.
王妃身在高门,我想见她难如登天。
但好在,我的歌声实在动人,有人说我比王府里的夜莺唱得还好听,
王妃不信,让我与她的夜莺比一比。
后来,我赢了,她命人打造了一座巨大的金笼,
「那个畜生没用了,你既然赢了它,以后你就来做本宫的夜莺。」
王妃郑如锦,生在浮华锦绣堆,向来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为乐。
她想见我羞窘,却没想到我贸然抬步踏入樊笼,
「有趣,你果然是天生的玩物。」
她笑得合不拢嘴,没人认出我是那个狼狈血污又无足轻重的小女孩,我自此成了她喜爱的宠物。
我不用再住金笼的那个晚上,小黑突然狂吠了起来,大狗凶猛,王府无人能控制住,夜里本就风大,如今更是人心惶惶。
连王妃都被吵得睡不着,「就没人能制得住这畜生吗?」
当然有人制得住,若是旁的,只要乱棍打死便算了,但小黑不同,且不说它是塞外来的稀有品种,就凭它是王爷送给王妃的礼物,就谁也碰不得。
对待畜生,不能用棍棒,只能哄,任是多高明的驯兽师来了也无用。
王妃眼神扫了一圈,几个平日里爱讨她欢心的嬷嬷都低下了头,个个都生怕被点名,谁都不想沾上这送死的差事。
突然有个嬷嬷低声献言,「辰莺姑娘和小黑投缘,连它食欲不振都能哄好,现在它只是狂躁而已,一定也能解决。」
说完后,那些嬷嬷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看向我。
没人真的觉得我能哄住那疯狗,不过是认为它吃了我之后便饱了,不会再伤人,到时就好控制了。
王妃被吵得头痛,应了嬷嬷的提议。
众人投向我的眼神复杂起来,都觉得我即将香消玉殒,
却不知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要我驯服了它,从此以后,小黑就只会听我的,这样的趣事,从边境赶回来的王爷,也会有兴趣吧。
不过是被下了些引它燥热的药,只要给它闻点纾解的香气便能解决,而我身上刚好佩戴了对症的香囊。
小黑凑近我,果然安静了下来。
王妃脸上的倦怠被风吹散了些,眼神在我身上流转了一圈,「罢了。」
她转身进屋,几个嬷嬷恨恨地看了我一眼,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王妃的意思。
只有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句罢了,不是为今晚的混乱画上句号。
而是为我的性命画上了一道赦免符。
王爷即将回京,王妃不允许王府里有适龄且貌美的女子存在,尤其是我这种带了旖旎色彩的名伶。
她本是要取我性命的,放我出金笼,只是更容易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现在,小黑两次出事只有我能安抚,它是他们的定情信物,王妃就算再忌惮我,都不得不留下我。
更何况,她对我本也没多少忌惮。
一个下贱的伶人而已,王爷怎么可能瞧得上。
他们青梅竹马,王爷对她矢志不渝,甚至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可能为我这个玩物动心。
这是王妃和贴身嬷嬷说的话。
她这话的真假,要王爷回来才能验证了。
三年不见,少女越发蛮横奢靡,少年驰骋疆场归来,还会如从前一样骄纵她吗?
4.
王爷回来的那天,中门大开,王府里所有人都去相迎,
除了我。
王妃的贴身嬷嬷过来传话,「辰莺姑娘昨日驯服小黑辛苦了,王妃体恤,今日就留在房中好好休息吧。」
看起来,王妃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她嘴上说得那么坚定啊。
不用我去迎,我便不去了。
反正他们总会想起我,我不如在房里好好梳妆。
果然,刚用过午饭,王妃房里的嬷嬷就急着过来找我了,
「辰莺姑娘,你快去看看吧,小黑不知怎的又发起狂来。」
我起身就要跟她过去,嬷嬷眼睛在我脸上打量了一圈,「姑娘毕竟是未嫁之身,还是戴个面纱吧。」
我顺从地回房中拿了素色面纱。
平心而论,我非绝色,比起王妃郑如锦娇养出的美艳更是不及,若是当真粉墨登场反而显得庸脂俗粉。
但如今穿着素雅,身带淡香,又蒙了层面纱就不同了。
皇家子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反而就这样朦朦胧胧的神秘才更有意趣。
果然,我进门时,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郑如锦见我着素衣,又戴了面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王爷原本淡然的眼里流露一抹玩味,但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很快回到了郑如锦身上。
当真如她所说,王爷李禹泽对她情深似海。
可,一个军纪严明,禁止士兵践踏一厘农田的将领,真的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是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吗?
郑如锦如今装得再好,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我,拭目以待。
和从前一样,小黑一遇上我就乖巧了不少。
李禹泽觉得新奇,「你一个纤弱女子竟然能驯服百斤的大狗?如锦是在哪里找到你这个妙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禹泽这话没有一丝暧昧,只是单纯对我的记忆表示惊奇,但听在郑如锦耳朵里,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看来,我的计划得提前了。
我借口要带小黑下去安抚,在郑如锦敌视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5.
出了正房,我没有一刻敢与小黑分开,周围的嬷嬷个个死死盯着我,
我只能折腾折腾小黑,让人觉得它的确野性难驯,不得不暂时和我呆在一起。
其实我进入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直接杀了这只咬死我爹的畜生,但是我想了想,只让它这么死了有什么意思,它只是被人驱使的狗而已,
我要囚住郑如锦,让她活着日日受撕咬啃食才有趣。
只是现在,我还没囚住仇人,自己就要小命不保了。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那些嬷嬷的耐心即将耗尽时,王爷的下属有军情禀报。
王爷从正房出来,进了前院,
我松开了小黑,它冲散了几个靠近我的嬷嬷,直直朝前院奔去。
我慌张地跟在它身后,撞上了从书房走出来的王爷,面纱滑落,他看清我的面容。
「是你?」
他惊讶中带着惊喜。
下属看向我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我心中突然觉得酸涩,我在王府中数月,被我爹救过的王妃没认出来我,虐杀我爹的刽子手没认出我,殴打羞辱我的门人没认出我,
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王爷却认出了我。
我自以为是我的易容术高超,原来只是那些人没把我当成人,所以不在意我长什么样而已。
我应该与王爷相认的,毕竟我爹曾让我在大军出征时赠药,我与王爷的麾下也算有两分浅淡情谊,
若是直接下跪求申冤,也不是全无机会。
但我不敢赌,
他们是高门贵子青梅竹马,我是萍水相逢的市井小民。
依靠恻隐之心这样虚无的东西,妄想惩治王妃,我还没那么天真。
所以,我否认了。
转身告退的时候,小黑已经刨出了埋在花坛里还没腐坏的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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