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为她多想些什么呢?想她的爹娘如何恬不知耻地为了让自己女儿不忍饥挨饿,将你骨肉血亲的妹妹换去难民街,要了十三年饭,挨了十三年打吗?”
“还是想她在我爹娘的爱护下锦衣玉食的时候,她爹娘谋算着将我卖进哪个妓院能多换几两银子?”
“亦或是想她,即便被认出身份却因流了几滴眼泪,爹娘便赠送千金供她一生无忧。而我,因没讨要到供她弟弟读书的银子,即便跪在雪地求情,也依然免不了被她娘拿着柴火棍打到血肉模糊,留下一辈子去不掉的疤?”
“晏迟,我头上的凹坑,背上的伤痕和断掉的脚趾,你要看看吗?”
“我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吗?要不断包容与忍让毁了我人生的恶人之女?”
明明那么委屈,明明自己也没有错,可话说出口时,却带着咆哮的哭腔。
晏迟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怔怔望着我,再说不出斥责我的大道理来。
“洛琼,对不起,是兄长········”
“姐姐,都是我的错!”
早躲在假山石后面偷听的赵淑瑾,见晏迟有了悔意,便挣扎着冲过来跪在了我的身前:
“都是我的错,是我爹娘的愚昧,让姐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打我杀我都是应该的。”
“你打我吧,还在了我身上,姐姐就会好受些。”
她不由分说拽起我的手啪啪往自己的脸上招呼。
虽是做戏,可她没有留余力,只几个耳光便红肿了半张脸。
晏迟那几分迟疑与愧疚,在赵淑瑾屈下的膝盖和红肿的面颊里,便化作了更凌厉的愤怒。
啪~
落在我脸上的那一耳光太响,所有人皆怔在了当场。
我心像被塞了一把冰渣,细细密密的痛里,浑身冒着令人颤抖的冷意。
“她拽着我打了自己两耳光你便心疼坏了。可我在赵家的每一天,都会被她阿娘咒骂毒打啊。连她那个十岁的弟弟,都会随意踢我打我叫我卖不上钱的贱蹄子。”
“那时候你在哪里?”
“你在给她买贵重的礼物,华丽的衣裙,带她游山玩水,陪她吟诗作乐。”
“原是我不该回来的,她才是你的妹妹。”
我失望地抬起手来,在晏迟的错愕与悔恨中,扔掉了为他准备的湖笔。
可只是一个扔笔的动作,赵淑瑾便尖叫着扑过来,以阻挡我反击晏迟的姿态,拉着我一起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晏迟眼底的慌张只落在她身上。
匆匆而来的卫昭临,也不假思索跳进水中朝她而去。
我浮浮沉沉,握住的唯有一手的冰冷。
湖水呛口,满嗓子都是酸涩。
爹娘不在了,这里与难民街上的苦难,也没什么不同,都一样又冷又痛。
湖水太冰,眼泪太烫,冷冷热热里我昏睡了半个月。
再醒来,心灰意冷的我留下书信两封,连夜出了不属于我的府。
可马车还未出城,便被晏迟恶狠狠地抓了回去。
4
·
“洛琼,我真想不到你竟如此恶毒!”
“我已无数次跟你说过,我要娶的是你,你无需恐慌,更不该嫉恨阿瑾。可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放不过她。”
“好,我如你所愿,退婚便是。”
卫昭临守在赵淑瑾房外,一见我便厌烦地扔下了我留下的那封退婚书。
我尚且来不及开口,与我一道出城的丫头青鸾便跪在地下大呼饶命:
“是小姐让我放的火,她恨赵姑娘抢了她的兄长又与卫公子有着旧情,便逼我一把火烧死她后连夜逃出了城。”
“奴婢只是下人,受夫人之命伺候小姐,并无半点自己的主见,求大人饶命。”
面对贴身丫鬟的指证,我如坠冰窖般,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自然方寸大乱:
“你撒谎,我不曾做过这些。今日出府时门卫可以作证,我规规矩矩,没有任何纵火的工具,也没有……”
“够了!”
晏迟双目赤红,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
“我都答应了你,待淑瑾养好了身子,便在西街为她另开一府,不再碍你的眼。可你为何非要揪着她不放?”
“抢你院子的是我,训斥你的也是我,便是给你耳光的人还是我。你那么恨,为何不来恨我?为何不来放火烧死我?”
“晏迟,我说了不是我。你是大理寺少卿,只要你想,总能求出真相的,你去求啊。”
“院子里那么多人,不会都是瞎的,你去问,总能问出个结果的。”
“你不是会严刑逼供吗?你把赵淑瑾院子里的人都问一遍,这些时日我受得委屈便都能水落石出了。”
“谁是罪魁祸首,你便拿谁开刀就是。”
我辩解越多,晏迟越厌恶。
以至于最后,只剩冰冷的嫌弃:
“你以为我不想吗?是爹娘嘱托我好好照顾你,我总不能,送你去死吧。”
“不要再说你曾经的苦难了,我听得挺够的。”
5
·
风气叶落,投进我的心湖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晏迟的淡漠眼神里,我才清楚,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处疤,都是对他眼里好妹妹的讨伐。
他听够了,也听厌了。
他舍不得她受旁人白眼与议论,将我曾经千百日里挣脱不出的苦难,当成了为达目的而采取的卖惨手段。
我想过世间艰难万千,从来没想过,被最亲的人怀疑憎恶,虽不伤皮肉原也疼痛难耐的。
心像被仰慕火红的柴火棍烫了一下,痛到呼吸都艰难。
“让你如此恶心,我很抱歉。便如我所愿,将我送走吧。我永远不会回来恶心你们了。”
晏迟面色一沉,训斥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太医便从赵淑瑾院子走了出来。
他说,晏迟的好妹妹只是受到了惊吓,没救过来的是身边的丫鬟。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而后齐刷刷将审判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你永不知错,我也教不好你。便去菩萨跟前忏悔吧,何日知错了,何日再回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卫昭临,这时候也淡漠应和道:
“逃避是没有用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好好反思自己,为何会做那么多的错事。”
“待你晓得错了,我亲自接你回来给阿瑾道歉。”
卫昭临也如晏迟一般,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阿娘拉着他的手让他保证过,这一生一世只会永远站在我一人的身前为我挡风遮雨,给我余生无忧。
可赵淑瑾回来后,他的偏护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明明漏洞百出的指证,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位侯府世子爷,竟不加求证,便为我落下了罪名。
大概,真相不重要,护住他们要护的人才重要。
突然觉得好累,我不想再与他们争辩了,任由接我回来的马车,又送我出了城。
终究是要走的,哪里都一样。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我再也回不来了。
6
·
马夫早就被赵淑瑾收买了,他送我去的是条永无归路的死路。
她回来,远不止要抢走我的院子和我的兄长的,她从来要的就是我的命。
送官也好,出城也罢,她早已布好天罗地网要彻底将我毁灭的。
不知道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飘荡了多久,我的灵魂才飘回了宴迟身边。
大理寺少卿晏迟埋头在成堆的卷宗里,半晌,他才揉着眉心疲倦地靠在了太师椅上。
目光落在笔架上的那只毛笔上,久久没有分开。
那是我为缓和兄妹关系,求师傅教了许久,亲自做出来的,
可我满心欢喜要送他的那日,得到的是一个耳光。
“你为何总是这般,不肯认错,又死不悔改。”
“因为我没有错啊。晏迟,等你知道你的偏心害死了你的亲妹妹的时候,你也会像送我出城那般云淡风轻吗?”
他听不见,只顾着把玩着手中的暖玉。
那是阿爹从南昭国求来的美玉,被一分为二分部送给了我与晏迟。
一半被他制成了腰坠,日日挂在他的身上。
一块儿被放在我石榴石的发簪上,与我朝夕相对。
阿娘说的,手足之情,除非断手断脚,否则万不能反目成仇。
玉还在,可兄妹之情早已面目全非。
“大人,京郊昨夜送来了无头女尸。”
晏迟的手下阿城,又找到了家中来。
每每有棘手的案子,他都一刻不停地直奔晏迟而来。
“经仵作判定,乃未出阁的女子,生前惨遭凌辱后,生生剥皮,折断四肢后才咽得气。”
“如此穷凶极恶的手法,多为仇杀。”
“确认了受害者身份,凶手便不难找出。”
晏迟点点头,随意翻开卷宗,里面夹杂的辨认身份的证物,是一只变了形状的粗笨簪子。
我视线落在那上面时,浑身血液倒流,恐慌得无以复加--
那簪子是阿娘送给我的,即便没了上头流光溢彩的五色珠,和晏迟那块儿一分为二的玉了,我还是一眼能够认出的。
那是阿爹亲手磨出来的,因他双手磨出了水泡,我太过心疼,不等他将簪头磨得更细,便抢过来戴在了头上。
五年来,不曾有一日离身。
而我,最后也死在了这根簪子上。
一簪锁喉,血溅三尺。
原来,我的尸体这般快就被送进了京城里。
那么晏迟,你在面对我面目而非的尸身的时候,又会是何种模样呢?
晏迟深邃的眸子落在簪子上,有一瞬的疑惑。
“贴出告示,彻查近来失踪的女子。待确定了身份,顺藤摸瓜找出那穷凶极恶的仇家并不难。”
“算不得悬案,只是手段凶残了些。”
当他顺势要将簪子翻转过来仔细查看时,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了,我的兄长马上就知晓,拖累他的我,真的死了。
因簪子一侧,阿爹刻了只蝴蝶,他咳着血说:
“阿爹是个自私鬼,要我乖乖看到唯有阿爹会刻的蝴蝶便记起了阿爹,永远不会将阿爹忘怀。”
那个蝴蝶很小,比蚊子腿稍大一些而已。
是阿爹惯爱在他作品里留下的烙印,晏迟不会不认识。
我迫切地想要看到,晏迟知道我惨死时的模样了。
7
·
“大人,小姐又发病了。”
赵淑瑾的贴身丫头,莽莽撞撞冲了进了。
一向公私分明的宴迟,却没责备她的不成体统,二话没说,将手中的簪子扔给阿城抬脚便走了。
他错过了那只蝴蝶,我很失望。
曾几何时,我为了让他陪我踏青,来找他,却被金吾卫拦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
他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进了京城就要守京城里的规矩。
原来,事事有特例,只是那个特例不是我而已。
阿城经常因公务出入宴家的书房,有时候一待便是一下午。
我为宴迟端去补汤时,总是带上他的那一份。
与京城里所有人都偏向知书达理的千金赵淑瑾不同,他撇撇嘴冷嘲道:
“鸠占鹊巢的假凤凰,享受了命里就没有的十三年富贵,还有什么好可怜的。”
“晏小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就是她活该遭的罪吗?”
“真搞不懂大人是怎么想的,放着骨肉血亲不疼,偏偏疼一只假凤凰。有他后悔到哭的时候。”
我站在他身边,笑着落出了眼泪:
“晏迟大约不会哭的,他只会庆幸,终于没了我谋算他的好妹妹了。”
“阿城,你要是我的兄长就好了,至少你眼睛不瞎,心也不盲。你还会夸我的汤好喝呢。”
阿城听不见,他低头收拾着卷宗和簪子,视线在簪子上反复停留。
“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是不是·······”
没听清他接下来的话,我的魂魄便被扯到了赵淑瑾的院子里。
8
·
她支着身子,笑吟吟看着卫昭临为她演奏着新得来的鼓。
卫昭临眸色柔亮,始终落在赵淑瑾苍白的脸上,温声细语哄她吃药:
“如此,你可以乖乖吃药了吗?”
赵淑瑾噘着嘴:
“可是药好苦,我从小便吃不得苦的,昭临哥哥,除非你明日再为我敲一次鼓。”
向来温润端方的卫昭临,微嘟着嘴无可奈何摇头道:
“你啊你啊,总是孩子气。我答应你就是,乖乖吃药,我早为你备好了饴糖。”
赵淑瑾嘴角含笑,一勺一勺由丫鬟喂着汤药。
余光瞥着卫昭临的手,落在那个鼓面上,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昭临哥哥,这面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得来的,如何?”
卫昭临不甚满意得摇了摇头:
“你喜欢乐器,我有的是好的,多送你几个便是,这小破鼓,味道好生奇怪。声音也闷闷的,听得人心中不甚痛快。”
“何事让卫世子不痛快了?”
宴迟拎着一盒蜜饯,踏门而入,直接走到了赵淑瑾床边:
“就知道你吃不了苦,你最爱的蜜饯,为兄可是花了些功夫才给你求来的。”
赵淑瑾嘴角一弯,柔声撒起了娇:
“就知道阿兄最疼阿瑾了,我馋这口可是馋了好久了。”
“上次那盒,阿兄都送去了洛琼院子里,我可是失落了好久。”
提起我时,骤然安静了下来。
粗粗算来,我已经走了五日了。
这五日,兄长等我低头认错,未婚夫等我派人说后悔了。
可一日又一日,洛琼偏偏固执地一点认错的姿态都没有。
他们更加厌烦。
“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就是就是,做了那般大的错事,不过是罚去礼佛几日而已,便梗着脖子不肯悔改。由着她青灯古佛吃够苦头好了。”
晏迟与卫昭临一唱一和,围在了赵淑瑾身侧。
她虽垂着头假装着难过,却在我的角度,不难看到她弯如明月的嘴角。
- Aa Aa Aa
- A A A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