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三日后,贺允的轿辇停在了我的药庐门口。
弟子将他引到我面前,略带歉意地说家师眼睛不便,还望陛下海涵。
比他声音更先到来的,是他身上经久不散的香味。
在我还不是丽妃时,他就使用这种香,原因不在于他爱熏香,而在于这是云妃亲手调制的香料。
他似乎没有想到鼎鼎有名的巫女是一个瞎子,入座的脚步有些停顿。
我面戴面纱,与他隔桌而坐。
「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我先开口,「为了一个女人而已,至于大费周章吗?」
在天子面前贬低他的妃子是大逆不道,我却像一个不知伦理纲常的山野之人,字字戳他心坎。
「我听传闻说,丽妃并不受你待见,你为什么要救她?」
失去眼睛后,其他感触变得敏锐起来,我察觉他一直注意茶盏的目光忽然挪到我的身上,似乎要透过面纱看出我的模样。
我并不担心他能认出我,自讨苦吃似的要求他讲讲和丽妃的故事。
为了得到还魂丹,这位尊贵的帝王屈尊降贵地说起过往。
「那日天气诡变,本就艳阳高照的天气忽然变得电闪雷鸣。」
他停顿半刻,缓缓说:「就在这样朦胧的雨幕中,渐渐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
「大概二十岁模样,身着红裙,面带忧虑。」
「人迹罕至的行军路途走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难女子本就诡异,何况天上的雷电好像是跟随她的脚步到来,步步都往她身边炸开。」
「在看到我的将士们时,她停住脚步,眼光透着警惕,但当视线移到我脸上时,她透露出喜得宝物的惊喜。」
「她朝我跑来,远远地朝我伸手,断定我会拉她一把。」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动作比我的思绪更快,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拉她上马,她大笑出声,俯在我耳边朗声说:「你帮我逃过了一劫。」
「随着我和她贴近,夺命的雷声像无可奈何般退却,大雨散去,天气刹那恢复晴朗。」
他知道我看不见,没有停顿地做了最后结词:「就是这样,这就是我和丽妃的初遇。」
即便无法再用眼睛看见他,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下意识侧对他,形成一个永不相见的姿态。
他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分毫不差,绝没有撒谎。
只是他并不知道当日雷雨的内幕。
凡是修到一定修为的巫女,此生会经历一次雷劫。熬过雷劫者,得天道赐福脱胎换骨,可窥破命运玄机;被雷劫击败者,烟消云散死无全尸。
渡劫千难万险,雷霆之击势不可挡,此一遭九死一生。
但倘若有命定之人护佑巫女渡劫,那便一定可以平安顺遂。
而贺允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他在雷劫之中救下我的性命,一善还一善,我需要报答他偿还他的恩情。
天机不可泄露,他不知道我是被他所救的巫女,他更不知道从他无意救下我的那一刻,我就要报答他实现他的愿望。
「按照这样的说法,你们是雷公助力的缘分。」我面带讽刺,「这与传闻你并不待见丽妃不符。」
我的手指叩击桌面:「你在撒谎吗?」
寸寸紧逼,直到对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现身在两军交战的巧合时机,只要是我的愿望,她都拼尽全力满足,就好像是为了讨好我而生。」
他手指不自觉地学着我的模样扣动桌面,发出烦躁的哒哒声。
「我的大臣都说,她是敌国细作,为了讨好我,所以事事顺从我。」
我忍不住笑出声,语调是难以控制地苦涩:「你相信了。」
是肯定的结论。
往事一幕幕交织,昏暗的牢房里,行刑的太监鞭笞我的身体:「你就承认吧,你是敌国安插的细作。」
血液模糊了我的眼睛,隔着一层屏风,我和高高在上的帝王四目相对。
我倔强地挺直腰板,保留巫女最后的尊严:「我不是细作。」
「我对你好,只是我想对你好。」
屏风那头久久没有动静。
天子的沉默让太监有了继续的底气,他命人准备水牢,要将我投入漂浮着脏污的水中。肮脏的水流会慢慢渗透我的伤口,直到眼睁睁看着手脚腐烂生蛆,生不如死。
「够了。」
贺允站起身,阻止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惩戒,他背对着我,收敛了全部喜怒哀乐。
「留她一条命。」
他留我一条小命,往后的日子却以更惨烈的方式折磨我、恨我。
替人占卜勘破他人命运的巫女,最终没有勘破自己的命运。
「故事已经说完了。」他回到最初的目的,「把还魂丹给我。」
此时此刻,我抑制不住笑出声:「还魂丹早就没有了。」
「您不记得了吗?世上最后一颗还魂丹早就在三年前给了云妃。」
3
挖眼之痛,宛若昨日。
世界上最珍贵的还魂丹,需要用最阴气女人的眼睛做药引。
左眼渡阳气,右眼转寿命,双眼服之,起死回生。
他号召天下能人异士搜集了所有制作还魂丹的药材,唯独还差一双眼睛。
这最阴气的眼睛会出自哪个女人的眼眶?又该用哪样金银珠宝去交换?
营帐里,他手握着奄奄一息的云妃,语调哽咽:「我不会让你死,无论是为你还是为你父亲。」
虚弱的云妃轻轻回握他的手:「没有用的,我这个病自娘胎而出,天下奇药也无法医治。」
他们相依相偎,是一对被命运拆散的苦命鸳鸯,而站在一旁看着情爱纠葛的我,是惊不起贺允波澜的无关人士。
往后云妃病得更加严重,恐怕不日就要离开人世。
她的病情影响贺允,两军交战之际,因为将士传来的一声「云妃快不行了」的消息,贺允来不及躲避,被敌军射下马背。
生死有命,阎王笔下从不收冤魂,身为巫女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但当敌军大刀落下的刹那,我还是召出虫群为他挡下一刀。
我拖着他的身体,连夜奔袭逃回营帐。
伤口让他意识模糊,即便如此,他口中还是喃喃道:「云妃,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为他违抗命运,在这个只有我照顾他的营帐里,听着他担心另一个女人的话语。
情与爱,果然使人犯糊涂。
我拉起他的手,将脸依偎在他手掌,只有在这个时刻,我们才能像心无芥蒂的男女。
我告诉他:「我可以救云妃。」
拥有至阴之气眼睛的人,是我。
眼珠剥离眼眶的滋味并不好受,它们牵动皮肉,一点点从缠绕的血丝中脱身,每动一步,鲜血流动一分。
很多年前,我的弟子夸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眼波流转灿若星辰。
现在这双眼睛夹杂着血污,毫无生气地躺在黑色瓷盘上。
我摸索着,跌跌撞撞摔在贺允怀中,小心翼翼地倾听他的心跳。
他陷入昏迷,听不到我的叮嘱。
「她会活过来的,你不要担心。」
我颤抖着,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世上仅有一枚的还魂丹已经给你了,仅有一双的眼睛也给你。」
「我没有第二枚还魂丹,也没有第二双眼睛能给你,能让你开心。」
这是多年前的旧事,我现在是不近人情的巫女,不是爱贺允疯魔的丽妃,我讽刺他不知道还魂丹仅此一枚的话太过逾矩。
他沉默着,没有说我放肆。
在我的药庐里,为我斟了一杯茶。
「我不知道她会挖出眼睛给云妃,等我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成定局。」
他的语气带着难以言说的黯然:「她以前是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大口喝酒,肆意嬉笑,自从挖了眼睛后,她忽然变得沉默,不爱与人交往,有时候远远见到我,便转身踉跄着离开。」
「说来也是可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开始认识她。」
他倒的茶,我没有喝,任由它变成一盏苦涩的凉茶。
「说到底,你想救丽妃不过是因为愧疚罢了。」我一针见血。
「这是愧疚吗?」他语带疑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
还魂丹仅此一枚,早就给了云妃,被大火烧身的丽妃只有死路一条。
我劝他放弃,告诉他别无他法。
「如果我是偏要勉强呢?」他加重语气,「如果我一定要救活丽妃呢?」
他说得太过坚定,有那么一刹那泄露了他的感情。
但我明白那不是爱,那只是残留在心中不多的同情。
「还有唯一一个办法。」
「云妃吃过丽妃眼睛做药引的还魂丹,体内流淌着丽妃的血。」
我面带残忍:「把云妃的眼睛挖出来做药引,可以救丽妃一命。」
「你舍得吗?」
4
贺允最终迈着失望和遗憾的步伐,离开了我的药庐。
没有还魂丹的「假丽妃」会离开人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是会逐渐遗忘曾经有个女人为他舍弃过性命。
所谓恻隐之心,大抵如朝日露珠,夕现朝逝。
一旁的弟子察觉到我的情绪,她是个敏锐的女人,仅靠蛛丝马迹就能破开整个迷雾。
她说得坦荡:「你喜欢的人是他。」
被人扒开衣服的感觉并不好受,我扯出凄惨笑容:「对啊,那个要我一双眼睛、半条命的人。」
弟子带着心疼:「他不知道宫里的丽妃和你换了脸?」
我摇头:「他认不出来。」
除了云妃和社稷,他不在乎任何事。
她笑我可怜:「那你觉得他会拿云妃的眼睛去救你的命吗?」
「他不会。」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在他热烈的年少生涯里已经占据了云妃,早就没有我的位置。
等到「假丽妃」死去,我与他最后的交集也将断裂。
何况不日后,我将去往南国接受惩处。
巫女得上天眷顾,受上天约束,本该度世济人,我却依靠所学召唤群虫救了贺允性命。
阎罗王要他三更死,我逆天改命留他到五更。
欠缺的阳寿,最终要我的命去偿还。
弟子术法不算高超,看不破我的结局,她只知道我最近老得厉害,乌黑的发丝间逐渐夹杂了白发,一缕微风就能让我的身体佝偻起来。
她以为我是感染风寒,从未想过堪堪二十五的我已经大限将至。
期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丽妃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看来不久后就将撒手人寰。
这大概就是最后的「果」,我死在南国,而贺允和云妃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月初九,院子里绽开的花蕊忽然枯萎,弟子说不是好兆头,恐怕要有恶事发生。
随着花败,许久未见的贺允登门造访。
他没有带侍卫,十二月的寒冬天,掀起一股冷气。
「云妃用了丽妃的眼睛,沾染了丽妃的气息,所以云妃的眼睛能做药引,是这样吗?」
大雪覆盖的院子,他站在檐下问我。
他说,他还有一个办法救丽妃。
他曾经陷入敌军包围,不慎被敌军射下马背。
丽妃背着他连夜逃离,路途中因为失血,他浑身颤抖,不自觉地喊着口渴。
比他娇弱的丽妃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手腕。
湿热的鲜血潺潺流进他的口中,滋润他干涸的嘴唇。
丽妃用自己的血救他,他喝过丽妃的血。
我站在院子里,与他隔着一道栏杆,我不明白他忽然翻出旧事是什么意思,耳朵却敏锐地察觉到风声中还夹杂着兵刃抽离的响声。
他忽然问我:「那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可以救丽妃?」
耳边皮肉割离的声音凛冽,随着一声痛呼,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
我颤颤巍巍去摸,摸到一手黏腻。
听到动静的弟子从屋外闯入,她的喊声刺耳惊悚:「来人啊!陛下自剜双目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脸上的是什么。
是血,是贺允剜去双目溅出来的血。
他跪倒在地面,爬行而来拖过冰冷的积雪,一点点抚摸上我的双膝。
他掰开我的手,将带着热气的眼珠放到我的掌心。
「我把我的眼睛给你。」
「求求你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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