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萧淮亲启：

　　其实我第一天就想要自尽的。

　　我以为我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他们的王上，至少不会过得太惨。

　　但事实上我错了。

　　和亲公主就是被送来给漠北人出气的玩意儿。

　　细长的绳索裹满全身，合卺酒杯被我咬碎在嘴里。

　　那个被称作王上的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将我丢给了自己的手下。

　　他的儿子死在大楚的铁蹄之下。

　　所以他痛恨每一个大楚人。

　　一群男人在庭帐中如野兽般撕碎我的衣服，压在我的身体上啃咬让我喘不过气。

　　红色的嫁衣早就被我扔在了路上。

　　萧淮你说过的，爱是红色的，嫁衣是爱的颜色。

　　嫁不了你也不想嫁别人。

　　这里的人都很坏。

　　他们让我光着身子跳舞，牵着我的脖子像牵一只羊般让我在领地中供人观赏，说大楚公主不过如此。

　　无数双眼角落在我身上，像刀子一样将我凌迟，很羞耻，很绝望。

　　那刻我突然明白了。

　　贞洁是男人失败后钉进女人身体里的棺椁。

　　想要将我永远禁锢其中，直到窒息而亡。

　　我记得那年在你我身陷匪寨，你对我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你说刀落之前，会护我平安，若你亡故，我一定要保全性命。

　　若你知道我此刻处境，一定会心疼地抱住我，夸我勇敢，告诉我只要活着，一切都没关系的。

　　可我还是不能让你知晓。

　　我当然知道，纵然刀山火海，你也愿意为我闯上一闯。

　　可于我而言。

　　也没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来漠北的前一天我没忍住去见了你。

　　当时你颓然地坐在萧府的废墟之中，了无生气，好像也随着萧家众人一起死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好似萧府的大火烧在了我的身上。

　　疼痛难忍。

　　若是苍天有眼，你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我和你退婚，用最恶毒的言语贬损你。

　　我如愿看到他眼中的不甘和愤怒。

　　你当然会为了我活下去，可是我是要去赴死的。

　　我可是答应了皇帝代替他心爱的公主和亲，才换得留你一命。

　　当时你一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最自私的姑娘。

　　没关系，恨我吧，只要你活下去。

　　萧淮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他们都说我是傻子。

　　走的那天，公主说我是世上一等一的傻子，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落魄的男人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我才不傻呢。

　　他们哪里知道你是有多好。

　　我儿时患上眼疾，注定无法如父亲的愿嫁得一个好夫婿。

　　在父亲眼中我是一个无用的人，从小就被扔在后院，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那一年冬天，天格外的冷，我差点被冻死在雪地之中，有一双手将我抱在了怀里，说：“何必如此。”

　　“我娶你好了。”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救的啊。

　　后来你将我接到萧府，遍寻名医，为我治眼疾。

　　我对这个世界最开始的认知，都是你告诉我的。

　　你护我爱我，教我明是非，辨善恶，护自身，求生存。

　　我想这世上，大约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十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你的样子，你穿着一身藏蓝色衣袍，眉眼间全是温柔的笑意，朝我伸出手，将我从黑暗之中拉进光明。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一定要嫁给你。

　　可惜我们没有后来了。

　　萧淮，我好喜欢你啊。

　　我希望你的未来安乐，哪怕没有我。

　　4

　　萧淮将信纸握住手中，半晌没有说话。

　　只是他背后的手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人人都知安乐公主五年前去漠北和亲至今未归，皇后思念女儿流连病榻多年，编谎话也不编得像一点。”

　　他叫人抓了我的父亲叶天，带走了铃兰。

　　京中人人都说萧淮疯了。

　　他将我父亲吊在新建的萧府门口，对外放话：“想要救他和铃兰的命，就让叶安之亲自来萧府要人，否则每过一日，我便断叶天一指。”

　　因为对萧家实在亏欠良多，皇帝也就权当看不见萧淮的所作所为。

　　一直到叶天十指秃秃，晕死过去。

　　萧淮也没有等到我出现。

　　京中人都说我蛇蝎心肠，竟然连自己父亲的命都不在乎。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萧淮始终没有动铃兰，还找来郎中为她医治。

　　叶天昏迷的那天，铃兰终于找回了神智。

　　她看向一身血煞之气的萧淮，畏缩着后退，待看清人脸的时候，又希冀着上前。

　　她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把怀中捧的东西递给萧淮，求他看看。

　　“她连你和自己的父亲的命都不在乎，你又何苦帮她掩护，告诉我她在哪，我放你走。”

　　铃兰拼命摇头，执着地将东西递给萧淮，急得眼泪直流。

　　见萧淮始终无动于衷，她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直到鲜血流进地板中。

　　铃兰用手指沾血在地面写道：“接小姐回家。”

　　一直眉头紧锁的萧淮看见这几个字，冷笑一声：“你说她在哪，我定派人去接，锉骨扬灰。”

　　“漠北。”铃兰刚写下两个字就被萧淮一脚踹翻，他声音阴冷得吓人，“你耍我！”

　　萧淮一把夺过铃兰怀里的东西，将他们悉数扔进炭火中。

　　铃兰想要上前去抢，被侍卫牢牢扣住。

　　一枚水头极好的玉佩，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萧淮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踹倒了炭盆。

　　等他反应过来时，满屋的炭火早已熄灭。

　　有一年春天，萧淮上山剿匪，两月未归。

　　我花光母亲给我留下的所有的嫁妆找人打探，女扮男装上山找他。

　　身中数刀，才将他从匪头的手中救出来。

　　萧淮在我的病床前守了好久，一遍遍说着自己没用。

　　他是我的大英雄，哪里会没用，明明逃跑的时候他还替我挡了一箭呢，自己的伤还没好，只想着我。

　　那次，萧淮给了我这枚玉佩，是萧家的传家之物，他说，日后只要我拿出这枚玉佩，他就会为我做任何事。

　　这是萧淮送给我的承诺，我以为永远都用不到它的呢。

　　萧淮将玉佩收好，转身叫人把所有的信件都送到他的书房里去。

　　信件烧毁了一些。

　　萧淮只能挑拣一些还算完好的打开看。

　　5

　　来漠北已经一年了。

　　很幸运我还活着。

　　昨天王上将我带到靶场，下面站着好多好多人。

　　他们和我一样，是大楚的子民。

　　而如今他们只是漠北士兵的人肉靶子。

　　我站在台子上，看下面一批又一批人死去，很快又有新的人被送过来。

　　人命卑微如草芥。

　　王上让我手持弓箭，让我亲手射杀他们。

　　他说我杀一人，便能救下一人。

　　我若不动手，所有人都会死。

　　那一刻，我浑身都在战栗。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希冀和失望。

　　那眼神仿佛在说，大楚的公主啊，你为什么不能救救你的子民呢。

　　在我犹豫之际，又一群人死去。

　　“公主，动手！”

　　场下是凄厉的哀号声，一声声公主如同锁链，将我血肉捆绑，让我痛苦不已，无法呼吸。

　　我拉开弓箭，拼命抑制住颤抖的手臂，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我不知道这场屠杀是怎么结束的。

　　我的身上脸上都是血。

　　我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痛苦的呻吟声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停下来。

　　那些死去的人，就像是流入水中的雨滴，除了一片潮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有什么东西落入我的心间，泛起一片涟漪。

　　手指被箭矢磨得血肉模糊。

　　我射了很多很多箭。

　　杀了很多人。

　　杀了很多大楚的人。

　　这样的认知让我夜不能寐，校场的嘶吼声几乎贯穿了我所有夜晚。

　　与之相比，我觉得曾经那些肉体上的凌辱已经不算什么了。

　　如今的我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在所有大臣面前跳舞。

　　对上他们的调戏也会报以微笑。

　　其实我曾经试过用话本子里的美人计勾引王上。

　　结果被他关在水牢三日。

　　他嘲笑我的卑贱。

　　眼中是变态的快意，他说：“大楚公主的膝盖太软，大楚人生来就该如猪如狗。”

　　这句话像刺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辗转反侧，无法安寝。

　　后来我便再也没了这种心思。

　　国仇家恨，到底和话本子是不同的。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砧板上的烂肉，随便谁都能来摸上一把。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有人为我披了一件衣服。

　　到漠北，第一次有人为我披了一件衣裳，为我擦干脸上的血迹。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那件衣裳是上好的丝绸，轻得像一片羽毛，但它落在我身上好重啊，顷刻间就压垮我所有的坚强。

　　我匍匐在地上，有人捂住了我的眼角，让我可以放肆地哭泣。

　　她是漠北的王后。

　　王后将我带到了她的宫殿里，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他们都是漠北王上摧残的对象。

　　被这位善良的王后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她说不用怕，她会保护我的。

　　除你之外，她是第二个说会护着我的人。

　　她会和我讲很多故事。

　　故事里有经年不散的云雾和纯洁如月的白雪。

　　那是她的家乡。

　　都说王上爱王后如命，但是王后的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忧伤。

　　她和我一样，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回到自己的家乡，见一见心心念念的人。

　　6

　　今天是哭着醒来的。

　　我梦见你成亲了。

　　穿着红色的婚服，牵着另一个人的手拜堂。

　　来到漠北快两年了。

　　足够京中的桃花开了又谢。

　　你就算喜欢上别人了也很正常。

　　可是我还是会有一点难过。

　　我忍不住会去想。

　　你会给她做糖葫芦吗？

　　会给她做秋千吗？

　　会为她捉一花园的萤火虫只为了逗她开心吗？

　　还好我永远看不到你爱别人的样子。

　　我会不甘心的。

　　一定会哭很长很长时间。

　　都说恨比爱长久，你应该会恨我很久吧。

　　算了，你还是早些把我忘了吧。

　　但也不要忘得太早。

　　我希望你的余生是被爱填满的。

　　若是可以，我希望以后，我能够成为一只雪妖。

　　只在京中第一场雪的时候出现，轻轻落在你的肩膀上，看一看你的模样。

　　日出便化。

　　打湿你的衣襟。

　　就当我拥抱过你了。

　　7

　　王后死了。

　　漠北下了近些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王后遥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对我说：“安之，去帮我烧点热水吧，晚些回来。”

　　我当时看见她的眼中划过一丝决绝，只当是她不得不应付王上的无奈。

　　每个月的这天，王上都会来看王后，为她送上最好的礼物。

　　每次王后都会沉默很久很久。

　　这一次，冲天的火光几乎淹没了整个天空。

　　雪花甚至没来得及落下就化为一片虚无。

　　她终于厌烦了无休止的囚禁。

　　厌烦了这个将她强行掳来的国家。

　　她放了一把火。

　　想要和王上同归于尽。

　　我想她大概是恨透了。

　　可是王上没死。

　　他终究还是防备着王后的，哪怕这是他口口声声珍爱的人。

　　王后死后，被锉骨扬灰，王上尤嫌不够。

　　我们这些她宫中的人，成为他泄愤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