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砚修放心不下,传了太医。
太医搭脉问诊,他就在一旁记着,时不时开口问各种药材的药性。
自打多年前,我误食过千年人参流鼻血不止后,他就开始研习医理。
生怕我再出什么岔子。
「主子双足是轻微冻伤,没什么大碍。」
「风寒也是表症,冬日严寒,寝殿多燃几个火盆可保无虞。」
「只是主子这身子太虚…」
太医捋着胡须陷入沉思,「年前老臣开过一副方子,怎的一年过去不仅没有好转,反倒加重了呢?」
陆砚修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
太医没察觉,「长此以往,怕是于子嗣一事上…」
「那就劳烦太医再费心了。」陆砚修开口打断,「本宫与阿离,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葳梁,你照顾好主子,本宫随太医去煎药。」
说罢抬腿走了。
葳梁伺候我躺下。
她是我从南疆带过来的婢女,跟了我二十多年。
我盯着头顶素色的帷幔。
不知怎的就想起西暖阁那红透的烛火。
「葳梁,你还记得御膳房的冰窖吗?」
「怎么不记得?」葳梁下意识回应,「主子跟殿下被锁在里头冻了一夜,出来时浑身都发了紫。」
「我也记得。」
我叹口气,「那时候的殿下,跟现在不一样。」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葳梁不明所以,「从前的殿下不过是疯贵人的儿子,现在却手握半壁江山。」
是啊…
我和陆砚修,一个是疯婆子贵人所生的不受宠皇子,一个是边陲小国送来稳固政权的落魄质子。
我有父兄的贴补还好些。
陆砚修不一样,他那母妃得了疯病,一发作就折腾他。
后来疯贵人病逝。
他更是成了宫中人人皆可欺的对象。
且不说份历年赏没有,连吃顿饱饭都是奢望。
他十岁那年,因为饿急偷吃了贵妃的一块点心,就被御膳房的太监扔进了冰窖。
我去找他,也跌了进去。
陆砚修怕黑,曾经因为请不来陛下,而被疯贵人关进柴房责罚后留下了阴影。
他又冻又惧,缩在我怀里浑身颤抖,几近窒息。
我把身上所有衣物都给了他。
自己躲在门口,在黑暗中始终睁着眼,努力撬开门外的铁锁。
终于成功得救。
但从那以后,我的双眼便不好了。
身子也因为受寒而落下病根,从此不能吹风,不能受冻。
所有人都说陆砚修待我情深。
他在获封怀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天下万民宣告了与我的关系。
他跪在大殿上向陛下求娶。
「儿臣此生,非温清离不娶。」
他将我接进王府,辟出东暖阁赐给我,为免我思乡,还特意在这儿添置了许多南疆的风物。
陆砚修待我很好。
他给我的那颗夜明珠我一直贴身携带。
这世上的奇珍异宝他终于唾手可得,可再也找不到专属于我的那颗。
……
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有动静,细听分辨出陆砚修的声音。
「回太医院告诉你师傅,少在阿离面前提起她身子虚这事儿。」
「还有,上次取的迷香药力不够,阿离中途醒来才受的寒,去换一副更好的来,记住要无毒的。」
「让太医院所有人谨记一点,本王的第一个孩子,必不能流着南疆的血。」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心头一咯噔。
扯了扯嘴角,盈在眼里的泪被寒风一吹,再也落不下来。
陆砚修推门时,我合上眼假寐。
只觉被盈盈香气包裹着,温暖得叫人恶心。
他的手轻轻地覆上我脸颊。
片刻注视后并没说什么。
殿内很快只余一缕残香。
我睁开眼,终于落泪。
看着天边的灼灼明月,我算了算日子,书信应该明日就能到父王手里。
从南疆到大晟,只需要三日。
还有三日,我就要走了。
3
陆砚修一夜未归。
我再度醒来,寝殿里已经没了那丝香气,桌上放着一碗温过的药。
葳梁来伺候我起身。
告诉我陆砚修受邀去了猎场,让我好好待在寝殿里休息。
「吩咐了,奴才必须盯着主子喝完一碗热粥才能喝药。」
陆砚修总是这样贴心。
知道我口味淡,病中需要营养,便亲手撕了鸡肉扔进米汤里,就着干贝熬得绵软。
喝完药,我百无聊赖,打开了那只衣箱。
衣箱里搁着的,是我和陆砚修这二十年来的所有回忆。
其中被红布细细包裹好的,是一根箭头。
从陆砚修胸口拔下来后,一直被我收着。
那是我记忆中最可怕的一天。
叛军入城,陆砚修临危受命,带上我去城外搬救兵勤王。
我身子不好,颠簸中跌下马。
他停下救我时,被追兵的穿云箭射破右胸,血流如注。
我驮着他策马。
自从伤了眼睛后,我已经许久没再摸过缰绳。
兴许是害怕,害怕失去他。
我竟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密林,在陆砚修的指引下找到了手握兵权的郡王。
在郡王府养伤期间,陆砚修始终不肯放开我的手。
即便是昏迷不醒,嘴里也始终呼唤着我的名字。
「阿离别怕,我会带你回家。」
「只要有我陆砚修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话,我奉如圭臬。
至今不敢忘却。
那枚箭头也被收藏起来,成了我最珍视之物。
还有那张合婚庚帖。
叛乱平息后,陆砚修勤王有功获封怀王,陛下问他要什么赏赐。
他许了我一整夜的烟火荼靡。
陆砚修站在城楼之上握紧我的手,跟城下万民高声宣告。
说我温清离,是他此生唯一所爱。
他将择日与我成婚。
衣箱里还有许多回忆。
八岁吃剩一颗的糖葫芦、十三岁崩了角的《策论》、十七岁他送我七扭八歪亲手做的珠花…
所有,都成了笑话。
……
我与陆砚修的日子,还剩两天了。
还是决定去猎场看看。
一早就认出了人群里最素净的那抹身影。
他们在冬猎。
两人一组,各队之间相互比拼,陆砚修那队猎获最多。
陛下盛赞他和队友。
我才觉知,那队友便是当日在西暖阁中所见的女子。
甚至连名字也懒得提。
陆砚修只介绍是怀王府的门客,通五书,善骑射。
看着她策马扬鞭时的矫健身影,我恍然想起还在南疆时,也曾是人人称颂的天才少女。
只是后来在冰窖中伤了眼睛,连前路都看不清,更遑论驰骋。
猎猎寒风吹彻林间,眼前模糊一片。
不知是眼疾发作,还是泪水糊了双眼。
陆砚修发现了我。
面色惊喜又焦急,没顾得上请旨就朝我飞奔而来。
我揉揉眼睛,素色的裘衣在寒风中翻飞。
他慌忙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怎么出来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一会再冻着了怎么好?」
「你自己说说,要是因为风寒耽搁了婚期,我可懒得补给你。」
他语气嗔怪。
手里的动作却不停,为我系紧裘衣的棉绳。
陛下让我落座陆砚修身边。
在场众人的目光看向我们,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殿下大婚在即,怎的还是穿一身素色?连束发也只用银冠?」
「本王说过,阿离的眼睛不好看不得亮色,从此便也不再费心此事。」
说这话时,陆砚修紧紧牵着我的手。
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不要害怕,这就是皇家最寻常的冬猎。
我细心分辨着他指认的每一个人。
虽然看不清楚,但依稀能从服饰上区分。
陆砚修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叫我安心。
我双目受伤后,便再不能看艳色。
从前最爱穿艳色的他将所有衣袍焚烧殆尽,一年四季只穿素净的颜色。
珠冠换了素冠,玉簪换了发带。
众人都说怀王殿下崇尚节俭,是万民之典范。
陆砚修知道我视物模糊,尤其在黑暗中会不辨方向,特意吩咐绣娘在丝线里掺了磷粉绣成荷包,夜里会发光。
这样,我就能在黑暗中找到他。
他真的,待我很好。
但此刻我坐在他身边,那名唤纯儿的女子就坐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我都能感觉到她刺在我背后的目光。
一想到那夜西暖阁长燃的红烛我便心如刀绞。
我竟不知,陆砚修一直防备着我。
就因为我是南疆的公主。
他不知,我曾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返回故土,成为南疆储君。
也不知我的姐姐,南疆的大将军。
曾多次想要向大晟宣战,都被我一封封家书压了下来。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小气。
陆砚修可是王爷啊!
哪个王爷没有宠妾,哪个王爷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可那是他许下的诺言。
我们走过的所有荆棘,伤痕见证,都无法在记忆中轻易抹去。
「阿离?」
陆砚修的声音柔软又心疼。
「可是冷着了?」他摸了摸我手里的汤婆子,「来人,去灌一壶新的炭来。」
席上吃的是全羊宴。
他知道我吃不惯羊肉的膻味,还特意吩咐人做了鸡汤面和什锦锅子。
好几个火盆围着我,有人专门盯着加炭。
「这是凉拌三丝,你怕寒就不要吃。」
「这道汤熬得极鲜美,放了胡椒暖胃又暖身,你多喝点。」
「还有这果子你素来爱吃,只是被风吹冷了,我在怀里先捂捂。」
他事无巨细,贴心温柔。
没有半点王爷的架子,反倒是像极了寻常人家的丈夫。
丈夫…
我曾幻想过与陆砚修婚后的日子…
竟与今日的画面不谋而合…
「殿下待陆主子可真是没话说…实属咱们这些为人夫的表率…」
工部侍郎摇摇头,众人掩嘴低笑。
陆砚修也是笑,没有答话。
我也低头不语。
因为我看见那叫纯儿的女子起身离席,在她腰间悬着的玉佩十分惹眼。
是我做质子时带来的,亡母留下的遗物。
陆砚修中箭后昏迷不醒,我塞进他怀里保平安的。
「是定情信物。」我红着脸,躲避他的目光。
「那我可得好好保管。」他耳根子也红了,噘了嘴将玉佩贴着里衣收藏,伸手拍了拍,「必定寸步不离。」
这就是他说的,寸步不离吗?
陆砚修似乎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
目光掠过纯儿身前,他端碗的手蓦地一颤,咣当一声热汤溅在手背。
瞬间红了一片。
身边的婢女惊呼,可陆砚修却浑然不觉,双眼死死盯着我。
「阿离…」,他试探着开口,「你是看见什么了吗…」
我指着远方密林的那处,「殿下,那儿是有一头小鹿吗?」
「影子晃晃悠悠的,我又看不真切…」
陆砚修松了一口气。
「那就是个暗影,阿离。」
他又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耐心地同我解释。
像是心虚似的,紧紧抓着我手再没放开。
真是可笑啊!
每次在我几乎要忘记那夜西暖阁的红烛罗帐时,总会有东西来提醒我。
陆砚修掌心的温度传来。
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原本兵荒马乱叫嚣着的心,在看见纯儿腰间的玉佩时,戛然而止。
……
宴席一直持续到凌晨。
陆砚修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跟我同乘一车准备回宫。
黑暗中,他腰间的香囊熠熠生辉。
我看不真切,如飞蛾扑火。
从猎场回宫,必定要走一段山路,白天还好些,夜里总是有些吓人。
陆砚修也怕黑。
但至少能看见,所以一直握着我的手轻哄。
「别怕,这段路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你等得急了,这段日子我也着实是忙…父王身子不好,二哥又不行事,我总得帮忙分担些…」
「还有一天,等过完明晚,我们就举行大婚…阿离你高不高兴…」
我撇撇嘴,没有答话。
陆砚修喝了不少酒,早就有了醉意,被寒风一吹便开始发作。
他半倚在我怀里,露出罕见的软弱模样。
「阿离,我好爱你。」
「我是真的想娶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这么想了…」
「大婚在即,我是真的高兴。」
心口的融融暖意漫上来,又被深冬的寒风吹冷。
耳边风声渐歇。
「阿离,你的手怎的这样冷?」
我大气也不敢喘,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陆砚修。
「跑!」
随行的侍卫长大喝一声。
沾着鲜血的长刀刺破车帘,在我鼻尖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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