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在夜里半闭着,屏幕亮光给他眉眼镀上幽幽的影,电话接通那瞬我听到了医院喧闹的声音。

  「喂……秦先生。」

  「您说方淼小姐?」

  「……没有,院里各个科室都认识方小姐,真来了我们不会瞒着的。」

  闻言,秦洲眉头紧锁,挂掉电话后起身去了阳台抽烟。

  这轻微的响动还是把乔娜吵醒了,她迷茫着一双眼,赤着脚从背后抱了上来。

  「给谁打电话?」

  「医院。」

  乔娜在夜里笑了一声,轻而冷:「没死?」

  下一刻,猩红的烟头就按在了她手背上。

  乔娜的身躯猛地哆嗦了一下,但没动。

  我飘在他们身后,落地窗里我模糊的倒影,惨白的像片纸。

  而胳膊上深浅不一的黑洞,是秦洲烟头烫的疤痕,也是他耀武扬威的勋章。

  只是没了我,他还会有新的烟灰缸。

  可五年前的秦洲还不是这样。

  谁会想到,那个在夏天牵着我走过走廊的少年,有一天会将烟头按灭在我胳膊上。

  3

  第三天,仍没有我的消息。

  秦洲派人找遍了市里的医院,甚至还有车站和机场的记录,都一无所获。

  只有学校附近的监控,在暴雨里捕捉到我的一片背影。

  人间蒸发,不外如是。

  秦洲脾气愈发阴晴不定,直到某个午后,他收到了一条医院的缴费短信。

  一脚油门下去,迈巴赫飞速启动,快到窗外的树木都糊成了斑驳色块。

  副驾驶的乔娜明显有些害怕。

  反而是秦洲专注盯着前路,眉眼微微一挑,笑了。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驱散了一点阴冷的寒意,只是我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惶然。

  而随着沿途的路愈发熟悉,心底的不安逐渐扩大,在秦洲止步于101病房时,达到了顶峰。

  隔着玻璃,那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长了张和我七分像的脸。

  我妈有尿毒症。

  我得来的钱大部分都填进了她这里。每周三次血液透析治标不治本,秦洲又卡着肾源要挟我,直到我死,她都没等来可以换的肾。

  只能继续在病床上残喘度日。

  「阿姨,身体怎么样?」

  秦洲还在笑。自从来了医院,他心情就多云转晴。甚至还颇好心地弯下腰,似是想替我妈理头发。

  但手径直落在了我妈的氧气管上。

  我瞪大了眼。

  不,不,不,秦洲,你不能这么对她。

  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的!

  我疯了般扑过去,试图将他捏紧氧气管的手拽开,却一次次扑了个空。

  我妈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大睁着浑浊的眼,呼哧呼哧喘着气,像个破风箱。

  猛地,一阵雾似的血点子扑到面罩上。

  秦洲这才索然无味地收了手。

  「还不出来?」

  4

  乔娜已经被吓傻了。

  高跟鞋磕在瓷砖上的「咯哒」声响,换回他漠然的一瞥。

  我知道他是想逼我出来。

  他没耐心了。

  我扑到我妈身上,拼命想要拦住他落下的手,都无济于事。

  微弱的嘶鸣从胸腔迸发,我妈漆黑浑浊的眼渐渐翻白,急促的喘息震耳欲聋,在风雨的哀鸣中猛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呆呆地直起身来,站在病床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妈没气了。

  ……她死了?

  ……她死了。

  在病房挣扎了这么久,尿毒症没有带走她,反倒是被秦洲活生生逼死了。

  「可惜了。」

  砸下轻飘飘一句话,秦洲没分给病床一丝一毫的眼神,抬脚就往外走。

  他甚至不是可惜我妈的死去,而是可惜没了能威胁我的手段。

  我被迫跟着他一同出了病房。

  绝望,悲哀,像团火在骨缝里燃烧。

  就在挣扎着想要回头的瞬间,隔着门缝,我看到了从病床前直起身的乔娜。

  她脸上没了面对秦洲时的讨好与媚笑,侧对着光,神情不明。

  手机在背后亮着微光。

  但很快地,她揉了揉脸,飞快地从我身边擦过,跟上了秦洲的背影。

  夜里又下起了雨。

  玻璃上覆了一层水帘,彻夜难眠的我缩在床脚。昏黄灯光下,秦洲在窗前一遍遍拨打着我的电话。

  乔娜在身后无知无觉熟睡。

  她的眉眼在灯下恶毒又漂亮,我看得失神,思绪混沌之际,被电话接通的声响惊醒。

  猝不及防地,秦洲机械式拨打电话的手还悬在半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冷声喊着我的名字。

  「方淼,滚回来。」

  屏幕对面,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

  他的脸色变了。

  5

  我急切地凑过去,听着对面熟悉的呼吸声,眼一眨,泪水差点滚落出来。

  对面的人,是我哥哥方丛。

  一个哑巴。

  这个时间段,他或是刚下班回到家,拿到了我不慎遗落的手机。

  「让方淼接电话。」

  但方丛只会啊吧吧,连完整的句子都无法说出口。

  见问不出来什么,秦洲恼怒地挂断了电话。

  他果断派了人去我家附近蹲守,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三天后,方丛找来了。

  起初我并未注意到,秦洲别墅前那个徘徊的流浪汉是谁。

  直到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秦洲直起了身。

  正兴致勃勃找话题的乔娜一脸恼怒,也朝外看去。

  她认不出我哥。

  倒是秦洲熟悉,我被牵引着下楼,靠近了瞧,他似乎又瘦了,伶仃的骨头撑着衣服,在雨里飘摇。

  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忍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和白眼,一路跌跌撞撞,又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打听到了这里。

  浑身湿透,一双唯唯诺诺的眼,笨拙地打着手势,问秦洲,我在哪里。

  心下酸楚,我从秦洲身后飘出来,下意识想要伸手给他遮雨。

  雨丝跌在他突然瞪大的眼珠里,刺得眨了一下。

  在秦洲不耐烦的视线中,他的手抖了起来。

  一手伸出拇、食指,转动几下。接着双手伸开,掌心向下,翻转。

  我怔怔看着。

  他在说。

  淼淼,为什么,你在这里?

  他的手势愈发激烈,整个人张皇失措,一遍遍徒劳地朝我伸出手。

  但无数次扑了个空。

  他能看到我?

  他能看到我。

  眼眶里摇摇欲坠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6

  我打着手势拼命让我哥快走,走远点,最好彻底逃离这片地狱。

  但秦洲已经注意到了他不寻常的举动。

  直接喊来了管家把他打出去。

  被迫离开时,我还能看到我哥跌在泥水里的狼狈。

  他一双通红的眼,一眨不眨盯着我。

  室内温暖,雨声淅沥,我心不在焉盯着窗外,想着哥哥要怎么拖着一身泥水,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想着想着,心就搅成了一团。

  秦洲回到别墅后,神情愈发阴沉,沉思片刻,却是让人送来了那天学校附近的监控。

  整个夜晚,他都在反复看着那段模糊的录像。

  翌日,迈巴赫停在了学校的树下。

  我不太愿意进去。

  尽管这里是我和秦洲的母校,但血色的记忆实在是太多,走在走廊里,似乎都能嗅见砖缝里沁出的血腥味。

  左手边的保健室,我被秦洲的朋友打断四肢,挂在架子上充当了一天玩偶。

  右手边的废弃教室,我身上被秦洲的朋友钻了洞,当作插花的花泥。

  走廊尽头的厕所,我被殴打到休克昏厥,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年。

  太多太多,多到模糊的记忆。

  我记不清被折磨时的细节,却总能回想起晃动的人影,如山一般压过来。

  而秦洲就在山影里抽着烟。

  眉眼低垂,发梢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色夕阳。

  我知道。

  这是他发泄恨意的唯一方式。

  秦洲在解剖室停留了许久。

  最终循着我在监控里的踪迹,一步步走出了学校,在那条污水横流的巷子前驻足。

  他皱着眉,半晌才踏了进去。

  这倒是叫我惊奇不已。

  就秦洲那个洁癖样,打我都要戴三层手套,如今居然能主动走进这腌臜地方。

  没等我跟过去,身前突然笼罩了一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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