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住进医院后的晚上，我梦见了废弃小山村里的一幕幕。

　　我跳进污浊不堪的水塘，被水蛭咬得满腿是血，只为捞几条小鱼给江寒渡果腹。

　　我不顾形象地撕破自己的上衣，用碎布片过滤雨水，只为给江寒渡喝上一口干净的水。

　　我整夜不敢合眼，忙着驱赶蚊虫，两只手酸疼得抬不起来，只为让江寒渡睡一个安稳觉。

　　还有那一晚，江寒渡听到远处传来的野狗叫声，突然惊恐发作。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外婆别丢下我」，很快喘不过气来，双手痉挛得像鸡爪一般。

　　我见过他惊恐发作，知道这是过度换气，要用什么东西捂着他的口鼻，让他吸一些二氧化碳回去，并放缓呼吸的节奏。

　　但一下子找不到能用的东西，情急之下，我吻住了他的嘴唇。

　　我给他口中渡气，然后放开；再吻，渡气，放开……慢慢的，他的呼吸正常了，人也缓过来了。

　　他躺在我怀里，漂亮得不像话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林暖树，你是不是很爱我？是不是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还需要回答吗？

　　我没说话，笑着又给了他一个轻吻。

　　他流露出满足且依恋的眼神，强势地按住我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其实我们带了应急的手机，随时可以向山外待命的救护人员求救并中止这场极限生存，但就是他这样的眼神，让我坚持到了最后。

　　我坚信，我能拯救困在他心中的那个八岁小孩，带他走向重生。

　　但是我在医院躺了一整天，江寒渡都没来看望我，我很担心他。

　　他的心病会不会又加重了？

　　想到这里，我就一点都躺不住了。

　　我从医院溜了出来。

　　这么晚了，江寒渡应该在我们同居的别墅。他一定会骂我不好好养伤，所以我决定偷偷地回去。

　　只要确定他平安，我就走。

　　然而，我刚进别墅的院子，就见视听厅的窗子敞开着，里面传来江寒渡和女人的笑声。

　　当我看清屏幕上正播放着什么，整个人像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是我在废弃小山村时衣不遮体、鼻青脸肿的照片！

　　3、

　　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滑过，都是我惨不忍睹的大特写。

　　我完全没有察觉江寒渡什么时候偷拍的，而且还拍了这么多！

　　「你看这七天七夜，她就穿着这件破衣服，露着半个肚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太辣眼睛了。」

　　「瞧瞧这张脸，这就是她为了我和野狗打架，被咬得比猪头还肿的模样。」

　　「你说我肯定很感动？别开玩笑了，又不是我求她和野狗打架的，毁容了还不是我出医药费。」

　　「她脸上缝了十几针，半个月后就是我们的订婚仪式了，到时这张脸一亮相，真给我丢人。」

　　女人娇柔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充满了对他的怜爱。

　　「她长得不行，又父母双亡，以前只是你家的小保姆，怎么运气就这么好，被你这个太子爷看上了呢？」

　　「而且，这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爱她如命，不管老江总怎么反对，你都非她不可呢。」

　　「比她好的女人，不是多得很吗？我比她年轻，比她好看，比她更玩得开，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嫁给你!」

　　江寒渡嗤笑了一声。

　　「我江寒渡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娶老婆就得要个爱我爱得死心塌地的，她为了我可是连命都不要。」

　　「她，就是个救生圈，要的是实用；你呢，是个甜甜圈，来，让我尝尝你有多好吃……」

　　继而是一阵暧昧的唇舌纠缠声和狎语声。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逃出了别墅。

　　我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大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一个奇怪的呜呜声一直跟随着我。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压抑的哭声。

　　脸上的伤口突突地跳，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我却希望它们都裂开，直到把我裂成无数的碎片，统统让雨水冲走。

　　这样，我就感觉不到心头窒息般的痛楚了吧。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江边。

　　那是我平日里和江寒渡散步的地方，我们俩的欢声笑语，仿佛还飘荡在浪涛汹涌的江上。

　　我着了魔一般，踩着积水横流的江岸，跌跌撞撞地向那些美好的记忆靠近，靠近……

　　当江水没过脚踝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冲过来，一把拽住了我。

　　「你不要命了！」

　　他吼得嗓子都劈了。

　　是江寒渡。

　　4、

　　我木然地躺在病床上，听江寒渡在走廊上发疯。

　　「这么多人都看不住她，被她偷跑出去，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们医院倒闭！」

　　「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要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以前我会觉得他这些霸总语录傻乎乎的很可爱，现在我却只觉得可笑。

　　我闷在被子里笑，笑到流眼泪。

　　这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呢。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紧紧抱住裹在被子里的我。

　　「宝宝，都怪他们，连个发烧都治不好，你烧得稀里糊涂的，才会到处乱跑，吓死我了。」

　　「宝宝，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万一，叫我怎么活？」

　　我不想说话，他的声音焦急起来，带上了哭腔。

　　「宝宝，你是不是怪我没来看你？我错了，我以为你还在昏睡，怕来了反而打扰你。」

　　「你理理我，理理我啊……我要怎么做你才原谅我……」

　　脖子上传来一阵潮湿，还伴着隐约的血腥气。

　　我猛地掀开被子，转头看向他。

　　他泪流满面，下巴靠着的右手臂上血迹斑斑，左手还在用力地抠着右手臂的皮肤，抠出一道道深深的血色月牙。

　　他又开始自虐了！

　　我大叫：「住手！」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手，手自己动起来了……」

　　「林暖树，你救救我！别让我……伤害自己……」

　　我下意识地搂住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心头却涌上莫大的悲哀——我对他发病时的安抚，早已变成了不受控制的肌肉记忆。

　　我救过他无数回。然而，谁又能救救被背叛、被轻贱的我呢？

　　5、

　　和江寒渡相识时，他十八岁，正被软禁在家里。

　　江寒渡是老江总的私生子，小时候不被江家相认，母亲又扔下他不管，他是外婆一个人拉扯大的。

　　在那个群山包围、人烟稀少的小村里，他和外婆过得无比艰难。

　　而那场山洪，把他唯一相依为命的外婆也夺走了。

　　因为找不到他妈，他在福利院生活了好几年，直到老江总的独生子意外死亡。

　　这时，老江总才想起还有个私生子，赶紧把他接回来传宗接代。

　　但江寒渡的心理一直有问题，特别是十八岁那年，他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大受刺激，精神状况非常糟糕。

　　老江总好面子，不肯送他住院治疗，只让医生上门开药给他吃。

　　他就这样被关在牢笼一般的家里，慢慢地耗，慢慢地好。

　　而比他大四岁的我，当时恰巧被招进江家当小保姆。

　　我深知「劳力换伙食」的道理，照料起小少爷来不遗余力。

　　他不肯吃药，我变着法子哄；他因为药物副作用头疼得直撞墙，我用自己当人肉垫子；他动不动就自残，我24小时不错眼地守着他……

　　老江总骂他给江家丢脸，佣人们私下嘲笑他发病时的丑态，只有我会抚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哭吧，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结果，当大家发现从来不流泪的倔强的江家小少爷，只会在我面前动不动就哭的时候，事态已经不可控制了。

　　江寒渡病情一好转，就向我表白：他爱我，要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

　　我当他一时兴起，一口回绝。

　　没想到，他不屈不挠，追了我整整三年，闹得满城皆知，气得老江总心脏病发作。

　　但是，当老江总因癌症去世时，我立马答应了江寒渡的追求。

　　举城哗然，都说我装了三年清高，江寒渡一没老子管着，我就露出了捞女的真面目。

　　我去菜场买个菜，不认识的大爷大妈都会对我指指点点，上流社会圈子对我的排挤更是可想而知。

　　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不想让江寒渡一个亲人都没有。

　　因为我爱他。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

　　6、

　　偷溜出院风波之后，江寒渡每天都到医院陪我，连公司的会议都在我病床边线上召开。

　　晚上也躺在我床边，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轻轻哼唱着情歌，直至我沉沉睡去。

　　护士小姐姐笑他是「老婆奴」，他一点不生气，转头望向我的眼神像小狗般乖巧深情。

　　我甚至有种错觉：在别墅撞见的那一幕，只是我做的一场噩梦。

　　几天后，我出院了。

　　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江寒渡去祭拜他的外婆。

　　他跪在外婆的墓前，拉着我的手，对长眠于地下的老人殷殷诉说。

　　「外婆，这是林暖树，她马上就是您的孙媳妇啦。」

　　「我带她回咱们住过的村子了，她对我可好了，您都做不到她这么好呢，哈哈。」

　　「您一定要保佑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和我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他笑起来，对我说：「咦？我好像不小心把订婚仪式上的台词泄露了。」

　　「既然说了，那就当作排练吧。」他一脸郑重，对我单膝跪下，「林暖树，你愿不愿意和我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这个时刻本该甜蜜无边，但我却只感到苦涩。

　　我想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在那个女人面前如此羞辱我，他和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想要知道答案，但我更害怕答案。

　　最终，我回答他的是：「江寒渡，你能不能以你外婆的名义发誓，你只爱我一个人，只忠诚于我一个人？」

　　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外婆的相片，不带一丝迟疑地说：「我发誓。」

　　泪水夺眶而出，我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江寒渡，你一定要记得你的誓言，否则，否则我……

　　从墓地回到别墅后，江寒渡接到一个电话，说要去公司处理事务，便匆匆走了。

　　我看着他的车离去，立刻打了一辆车，远远跟在他后面。

　　他果然没有去公司。

　　车子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停下，一个姿色出挑的年轻女孩坐上车后，就迫不及待和他拥吻起来。

　　我以为我会大哭，会冲上去撒泼。

　　然而，我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看着这一切。

　　原来，心死了，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海，无声无息。

　　江寒渡，我们俩的订婚仪式，不会有了。

　　但是，我仍然会送你一份「订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