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鱼还在做的时候,我弟就趴在灶台上舔嘴唇咽口水。

  我奶怎么忍心让宝贝金孙挨馋,刚煎好鱼,就把整个鱼尾巴连带半个身子折下来,放到我弟面前。

  「快吃,金黄酥脆的,盛下点东西熬汤有味就行。」

  我弟逮着半条鱼就咬了一大口。

  我奶看着我弟吃鱼的动作,也抿了抿唇。

  我弟发现了,生怕我奶和他抢,抱起剩下的鱼就跑了。

  「这孩子,奶奶不吃,奶奶看你吃就高兴。」

  她自言自语,叹了口气。

  「唉,养金孙,把金孙养大,养得白白胖胖,我就是有功的人咯。」

  我奶把剩下的鱼头和半个鱼肚子放进锅里,添了水,放了调料,坐在灶台前添火。

  眼睛看着我爷的牌位出神。

  我弟吃鱼期间,特地跑到我面前显摆。

  还把鱼尾巴上的鳍拔下来,扔到我面前,朝我勾着手,嘴里「嘬嘬」的。

  「小哈巴狗,你叫两声,我把鱼骨头也给你吃。」

  「不,你是癞皮狗哈哈哈,怎么赶都赶不走的癞皮狗!」

  「城里的是我家,乡下的也是我家,奶奶说了,她死了房子就给我。」

  「你死皮赖脸待在我家干吗,我今天捉鱼前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滚吗!你滚啊赔钱货!」

  我正坐在屋外择菜。

  我弟爱吃乡下野菜,前两天我奶给他包了野菜包子,他吃了就忘不了了,一直嚷嚷着要。

  这次我奶给我分配了任务,说让我赶紧把这些野菜择好,她放到锅里一起炖。

  看着我弟欠揍的神情,我把刚才拣出来的一株像芹菜的野草重新放到盆中。

  也是,反正都是要死的,少点儿毒多点儿毒,有什么区别呢?

  我奶见我迟迟没有把野菜拿进去,冲出来照我耳朵拧了好几圈,不解气,又使了狠劲扇我脑袋。

  「做点事磨磨唧唧,怎么干脆死了,下贱坯子!」

  骂完忙不迭端起野菜进屋。

  我弟见我被骂,得意地朝我吐舌头:「略略略」。

  我垂下头,回想着临死前的折磨,抬眼看他。

  如同阴间厉鬼的眼神一下把他吓坏了。

  他立即闭了嘴,连滚带爬回了屋,躲在我奶身后就不出来了。

  只不过偶尔咳几声,在乡下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说百草枯是让肺部纤维化。

  肺部纤维化是不可逆的。

  屋里一阵香味袭来,果真,没人叫我吃饭。

  我坐在屋外头,仰着头看稀疏的星子。

  过了今晚,噩梦就不会再有了吧。

  我算着时间进屋,见里面正在其乐融融收尾。

  我奶见了我,直接一拐杖轮过来。

  「死妮子,干吗去了?你劳苦功高是不是,吃个饭不请不进来!」

  她漱着鱼骨头,啧啧有声。

  「没了,什么都没了,笼屉里应该有俩窝头,你爱吃不吃。」

  我看了一眼餐桌,一个硕大的海碗,里面什么都没了。

  在我弟面前有成堆的鱼骨头,还有小碗里剩下的半根毒芹。

  我隐下眼里骇人的情绪,模仿着我弟刚才在灶台前的样子。

  「这是什么,弟弟你还吃吗?」

  我弟见状,立即把剩下的汤底毒芹一并扒进了嘴里。

  一边用力嚼着,一边看着我,不断晃着脑袋。

  我心里纳闷儿,他吃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我发现的那空了大半瓶的农药,不是我弟弄走的?

  不仅我弟,我爸妈和我那奶面前也有不少鱼骨头,他们怎么都没事?

  3

  我心里七上八下,肚中咕噜噜地直叫。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一声哀嚎让我眼睛一睁!

  我跑出门外,看见我弟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嘴里不断吐着白沫。

  我奶正急得一边哭天抹泪,一边跪在我弟面前不断摇他。

  「孙子,宝贝孙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妈脸色也很难看,满脸苍白扭曲,好像在忍吐:「妈,你别晃他,还是赶紧打120,这肯定是食物中毒了。」

  「食物中毒,什么中毒?」我奶立即撑着拐杖站起来,伸出手就拽我妈头发,「你是不是没看住他让他乱吃东西了?」

  我妈脸上更加痛苦,顾不得撕扯,「哇」的一声吐了我奶一身。

  我奶脸色变了,骂我妈恶心。

  我妈又接连吐了好几次,最终腿一软,倒在我弟旁边。

  我弟脸上全是溅上的呕吐物,我妈则躺在她刚吐出去的东西上。

  场面一时非常让人作呕。

  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我奶脸上表情一阵复杂,赶紧进屋去拍我爸。

  「孩儿他爸,快起来,你看看我金孙怎么了,快起来!」

  可我奶怎么推我爸,我爸就像睡死过去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奶嘴里骂骂咧咧:「作孽哦,都说别喝酒了,这要紧时候可怎么办哦!」

  对了,我确实看见餐桌上摆了酒瓶,当时并没注意。

  看来我爸喝得还不少。

  我奶急得团团乱转。

  忽然间,看到了我。

  「陈岁岁,你杵那干什么呢,还不快帮忙!」

  我压下冷笑,做出慌乱样子:「帮……帮什么忙啊……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啊……」

  我奶气急,拿着拐杖就要揍我。

  我妈气若游丝,使劲伸着手拽我裤脚:「打……打120。」

  我其实想再拖一拖的。

  我妈虽然不像我奶一样骂我,但是她会在我爸对我冷眼的时候,跟他同仇敌忾,不给我饭吃,不给我冬衣穿。

  还说:「岁岁,你别怪妈,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现在整个家都是被你爸撑着,妈没能第一胎就给他生下儿子,已经对不起他了。有了你,你爸现在负担才这么重,你就让你爸开心一点。不怪他看你不顺眼,谁养个赔钱货也不痛快。」

  在我弟哭着喊着抓挠我一顿才肯上学时,她说:「岁岁,你是当姐姐的,让着点弟弟吧。我是为了生你弟才怀了你,没有他就没有你。您欠你弟的,心里别有怨,听到没?」

  想起从前种种,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们前世是怎么冷漠看我一点点断气的呢。

  大概就像我现在看我妈这样吧。

  我妈见了我眼底的阴厉,一下撒了手。

  我眨眨眼,表情瞬间变了。

  仿佛一切就是个错觉。

  我妈这样子,应该死不了。

  我现在还不能独立。

  以后还用得着她。

  要是让她知道我巴不得她死,以后就困难许多。

  我终是打了急救电话。

  「姐姐,救救我……」

  就在电话接通的时候,本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弟竟蠕动几下,仰头哀求地看我。

  电话险些不稳,被我摔到地上。

  4

  到医院后我才知道,原来那瓶农药因为时间太久,药性不是那么强了。

  而我弟又是把农药撒进了整条河里,药性更是得以稀释。

  但是没关系,我弟吃进去的那些,已经足够要他的命了。

  喂了毒的鱼不够,还有毒草。

  医生跟我说,那棵毒芹只是起到催化作用,真正要我弟命的,是大量鱼肉里残存的农药。

  我莫名松口气。

  一时低头,搓了搓衣角。

  得知我弟死了的时候,我奶当即晕了过去。

  但因为在医院,抢救很及时。

  醒来后,我奶一直看着虚空,嘴里念叨。

  「老头啊,都怪我,我是咱们老陈家的罪人。」

  「我没能把咱们金孙养大成人,到时候可怎么有脸去见你啊!」

  我奶念着念着就忏悔地哭起来。

  我奶不是姓劳吗?怎么就是她老陈家了?

  我站在病房角落,低着头,心里快速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妈只是轻微食物中毒,吊几瓶盐水就行。

  我奶只喝了碗鱼汤,漱了几块鱼骨头,问题也不大。

  肚子疼了几个小时就没事了。

  而且疼的时候她在昏迷当中,根本没受什么罪。

  我心里有些遗憾。

  我其实是更想让我奶和我弟交换一下的。

  医生来,给我妈摘了输液器。

  又查看了下我奶的状况。

  说没事就能出院了。

  等医生走后,我奶一扫病恹恹的状态,来到我妈病床前,干枯的手拍在我妈脸上时,动静大的让人牙酸。

  「你个丧门星,当初我儿子要娶你我是千般不愿意,可你挺着个大肚子就找上了门,我想着要是个儿子也就算了,可你偏偏生下来是个闺女!」

  「好不容易二胎生了个儿子,结果没几年就把孩子克死了!」

  「你给我滚,我陈家不要你!」

  我妈不断躲:「妈,你别急,儿子死了我也难受啊,可我还能再生,没了我,谁再给你生孙子,现在娶个媳妇都少钱,我要走了,你还有钱再给你儿子娶媳妇吗?」

  我奶一下定住了,向来厉害的人一下被抽走了精气神,瘫在地,直说自己命苦,说陈家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媳妇。

  我妈摸着脸上被抽出的痕迹,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怨毒。

  我眼珠心里有底。

  以后的日子,好像不会太难。

  我马上要上高中了,人生迎来分水岭。

  重活一次,我一定要为自己的人生好好负责。

  一定要有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好彻底摆脱这里乌烟瘴气的一切。

  我主动去办出院手续,可我妈竟然在我凑近时瑟缩一下。

  我妈还是被我那个眼神吓到了。

  我嗫喏着:「妈,走吧,我爸还在家里等着。」

  我妈我奶这才惊觉,我爸一直缺席医院里的一切。

  我弟死了的噩耗,要如何跟我爸说呢?

  回去的路上,我妈我奶唉声叹气。

  突然,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

  我妈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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