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幻想，他再用力一点就好了。

　　可他又忽然松了手。

　　冰凉的指腹，轻轻地摩挲我的脸。

　　温柔缱绻，似带着浓浓的情意。

　　小心翼翼，像捧着我们采过的芙蓉、救过的乳鹿。

　　「想求我成全你？」

　　「慕云山，我还没有玩够，你休想一死了之。」

　　次日，我终于坚持不住，昏死在水牢中。

　　再睁眼却躺到了床上。

　　我的床。

　　崔芾为我，请了名工巧匠，用紫檀木精心雕镂的月洞床。

　　嵌了沉香，坠了真珠。

　　轻纱罗帐叠如云雾，掩住了一夜又一夜的缠绵情动，拢住了一句又一句的海誓山盟。

　　如一场必将醒来的幻梦。

　　云飞雾散后，真相嶙峋如枯鬼。

　　3、

　　我和崔芾，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皇帝有意下嫁弋阳公主，崔芾不愿意娶；而我想要的东西，刚好在他手里。

　　我扮作绝世无双的美人，他充当痴情一片的公子。

　　人间传奇，其实是一场精雕细琢的牵丝戏。

　　错就错在我骗了他。

　　我说我要钱。

　　但其实，我要的是清河崔氏那株，可活死人肉白骨的救命神药。

　　弋阳公主不肯被我这个来路不明的美人比下去，暗中出手。

　　我已得神药，将计就计坠崖而亡。

　　再回到建康城时，崔芾捧着我的排位，从我身侧走过。

　　漫天的冥钱被风卷起又落下，像极了我们采珠时撞见的海浪。

　　薄薄一张落在我怀里，竟有千斤重。

　　我追着他的背影，却只看见一具颓丧的躯壳。

　　他的魂，仿佛已随着唢呐声飘向了云端，妄图拨开层层云霭，与我紧紧纠缠。

　　嘈杂的人群中，我听见有人感叹他为了亡妻流出了血泪，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险些失明。

　　我愣在当场，片刻后疯了似的追上去，却被崔芾的心腹喝退。

　　「哪儿来的丑八怪，敢惊扰夫人的升仙路，滚！」

　　我的心骤然碎裂。

　　一瞬间，我便清醒地认识到，崔芾真正舍不得的，其实是那张美若天仙的脸。

　　真正的我，姿容平平，若再穿一身破衣烂衫，说是乞丐也无人质疑。

　　后来我被崔芾抓走，他摸着我的脸，嫌恶又轻蔑：「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容貌。」

　　他视我为脚下泥，我却天真地相信他曾为我落过泪。

　　真是可笑。

　　真是不自量力。

　　4、

　　崔芾的眼睛，真的不对劲。

　　之前在地牢看不清，如今我却发现他格外畏光。

　　崔芾冷笑着，用冰冷的匕首拂过我的脸。

　　「不慎中毒而已，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你哭瞎了眼？凭你背叛我，还是凭你腐草一样的姿容？」

　　匕首尖端落在我的眼尾，我倏然想起地牢里看到的那幅画，浑身发颤。

　　崔芾离我极近。

　　我俩呼吸交缠，仿佛下一刻便有一场欢娱。

　　可真正等待我的，却是残忍的酷刑。

　　崔芾不是第一次剜人眼睛。

　　崔家族妹想给我个下马威，举着弓箭对准我的眼睛，我吓得后退，她却收了弓箭笑我胆怯。

　　后来，崔芾用那支未曾向我射出的箭，剜了族妹的眼睛。

　　族中皆以为是为了我。

　　他们都忘了，崔芾曾被族妹当活靶子，光着脚跑了半座山。

　　满身荆棘，步步血痕。

　　崔芾从来不会怜香惜玉。

　　剜起女人的眼睛来，更加得心应手。

　　「三郎，我错了……」

　　族妹痛苦扭曲的脸烙我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我不愿意这样痛苦的死去。

　　我终究没有胆量，接受崔芾的报复，妄图用往日的称呼，换起他，哪怕一丝的怜悯与迟疑。

　　崔芾的手腕一抖，锋利的刃口划破了我的脸，温热的血珠爬过脸颊和脖颈，钻进薄薄的衣衫里，化作一朵红梅，在衣襟处绽开。

　　他丢了刀，在我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出血，似要咬下一块肉来。

　　罗帐翻涌，情丝与怨恨交缠，恐惧和愉悦融合。

　　一圈一圈，纠葛成解不开的结。

　　末了，崔芾冷漠地将我推开。

　　「你不配！」

　　「慕云山，你不配这样叫我！」

　　5、

　　弋阳公主发现了我的存在。

　　崔芾给我两个选择。

　　易容成倾城国色，任由公主处置。

　　或者，他给我换个囚笼。

　　我选前者。

　　公主不屑于见我，却将我送到了素有荒淫之名的七皇子府邸。

　　管事一见我，便断言我必受七皇子宠爱，不过随即又感叹一句「美人薄命」。

　　听闻七皇子最爱美人面与江山鼓。

　　没有哪个美人，能在七皇子身边活过三个月，但她们又能永远陪伴七皇子。

　　因为她们都成了江山鼓的鼓面。

　　我做崔芾妻时，好些人遗憾七皇子不在建康，没能将我抢了去，也做成江山鼓。

　　今夜，我便要见到他了。

　　管事为防我伤人，提前喂了软骨药。

　　其实他不必如此谨慎，我双腕经脉受损，已无人伤之力，双足未曾痊愈，更无逃跑之能。

　　不过是，一块鱼肉罢了。

　　侍女为我梳洗打扮，初夏衣衫薄、粉黛轻，我身上还残留着崔芾留下的痕迹。

　　侍女好心提醒我，若七皇子问起，得说是蚊虫叮咬，自己抓挠的。

　　否则，七皇子就要用刀，将不该存在的东西，悉数剜去。

　　末了，我被蒙上了眼。

　　等待许久，门终于被推开。

　　来人没有说话，却掀开了我的衣领，手指重重地按在崔芾咬过的地方。

　　我忍着疼，谎称自己前日不慎碰到了捕鼠夹。

　　那人的呼吸落在我颈边，森然如暗夜毒蛇。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怎么就害怕了呢？」

　　崔芾！

　　他怎么会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愚蠢，居然奢望纵马踩断你一条腿的公主，对你有怜悯之心？」

　　6、

　　我刻意引诱公主的侍女，公主才发现我的存在。

　　她痴恋崔芾，又生来高贵，必不能容忍旁人纠缠在崔芾身边。

　　我做崔芾妻时，就屡次被她为难。

　　不过我们并未在建康城久居，便也没起过多大的冲突。

　　我想过公主会悄悄杀了我，就像杀了上一个倾国倾城的慕娘子一样。

　　想过她会将我打成残废，丢进深山老林，被野兽啃食。

　　甚至想过她会毁了我的脸，扔到娼馆。

　　可我只求一死。

　　只要摆脱了崔芾。

　　死，是很容易的事。

　　但我没想到会进七皇子府。

　　我又不想死了。

　　因为七皇子和崔芾，也是死敌。

　　敌人的敌人，自然有机会做朋友。

　　而我未来的「朋友」，此刻被锁在了门外，正暴怒地拿奴婢出气。

　　木锁并不牢固，很快就会被踹开。

　　崔芾却将我压在床上，语调危险地问：「若我在你身上多留点痕迹，你会不会，连鼓面也做不成？」

　　他低低地笑着。

　　一声一声，似勾魂索命的无常。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即便我不在他手上，他依然能让我兑现誓言。

　　这是我永远也逃不开的劫。

　　崔芾就像神话传说中的司命，早已为我画定了结局。

　　我不过小小凡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也无法挣脱他画定的命数。

　　「慕云山，你可愿回到我身边？」

　　崔芾用温柔缱绻的声音引诱着我，主动跳进满是恶鬼的深渊。

　　献祭肉体和灵魂，兑现那本就诞生于谎言的荒唐誓约。

　　7、

　　木门被踹碎。

　　七皇子携着满身的怒火冲过来，却在看见崔芾以后，生生停在了原地。

　　崔芾用外衫将我的头脸一盖，抱着我，直接从七皇子身边走过。

　　无人阻拦。

　　管事与奴婢们纷纷噤声，眼睁睁看着我和崔芾，走过长廊，穿过花径，踏入无尽的黑暗中。

　　我抓着崔芾的衣襟，本能的发抖。

　　我不知道回去以后将面临什么样的酷刑。

　　我甚至想拔下金簪刺进崔芾的喉咙，再立刻自尽。

　　可我没有力气。

　　崔芾没有继续折磨我，反而命郎中为我治伤调养。

　　公主来问，他就深情款款地说，看见我，便想起他的亡妻慕氏。

　　府中人也说，我的身形，神似慕娘子。

　　奴婢们暗暗嚼舌根，说我命好，竟做了慕娘子的替身。

　　就连我，也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假扮崔芾挚爱的时光。

　　崔芾带我去了曲阿县，运河之畔，练湖波光似星垂。

　　原是人间美景，却荒无人迹。

　　偶然遇见打柴的樵夫，还善心地提醒我们，别往深处去。

　　海棠林的野庐里死了人，死状极惨，恐是恶鬼索命。

　　我慌忙松开崔芾的手，跃上马背疾驰向海棠林去。

　　盛夏，海棠花谢。

　　野庐，残尸难辨。

　　我不断暗示自己，他不是师兄。

　　可那染血的平安符，和肩骨处尚未腐坏的半块胎记，却直接击溃我的妄想。

　　我扮作美人，接近崔芾，想方设法偷盗神药，竭尽全力要救的人。

　　如今，赤条条挂在我面前。

　　腐肉生蛆。

　　蝇虫争扑。

　　8、

　　天子南渡，百姓亦流离失所。

　　爹娘嫌我累赘，半路将我丢弃，是师父给我喂了米粥，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师父死了，她唯一的血脉命在旦夕，老郎中说崔家神药可救师兄性命。

　　「你偷的根本不是药，而是毒。」

　　崔芾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转头惊恐地望着他。

　　夏日阳光刺眼，崔芾戴着黑纱帷帽，整张脸笼罩在阴影里。

　　我却依然看见他眼神里呼之欲出的愉悦。

　　那是玩弄他人之后的幸灾乐祸。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是冲着神药去的！

　　我不仅没有救下师兄，反而成了害死他的凶手！

　　我倏然双腿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崔芾捞到怀里。

　　崔芾的吻，激烈又狂暴，似要将我拆吞入腹。

　　我陷入他的阴影里，挣扎不得。

　　昔日东海采珠，我不慎小腿抽筋沉入水底，无尽的黑暗将我笼罩，黏腻的海水让我下坠。

　　我以为我会死。

　　可崔芾却将我托出水面，报复似的吻着我。

　　许久，他才质问：「为何不抓紧我？」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在为我的生命而担忧。

　　师父走后，再没有人如此在意我的生死。

　　那一刻，他就是我唯一的浮木。

　　我紧紧地抱着他，妄图将短暂的虚情假意，延长至永生永世。

　　海上生明月，波中撒星辰。

　　我与他同在黑暗里，心却亮如白昼。

　　可如今，我分明站在烈日之下，却比沉入东海时，还要冷。

　　「亲手杀死心上人的感觉，如何啊？」

　　崔芾在我耳边呢喃。

　　9、

　　我和师兄，也算青梅竹马。

　　我第一次易容成老妪时，被一群恶童追着打，是师兄抱着我，替我挡下了雨点般的棍棒。

　　师父随口说，等我们长大了，干脆成婚做夫妻。

　　师兄红着脸，药也没涂完就跑了。

　　几日后，他给我折了一支海棠花。

　　我问他要插在哪儿，他又红了脸。

　　后来，他总是给我折花。

　　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破壳发芽。

　　师父说，我们这一行，活的就是一张脸，只有死人，才有机会看见我们本来的容貌。

　　师父死后，我却和师兄面对面洗去了脸上的药水。

　　我们终于看见了彼此的真容。

　　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

　　可我，害死了师兄……

　　我甚至不能让他入土为安。

　　部曲将尸骨取下来，用斧头砍成碎块，堆上干柴，泼上火油。

　　崔芾紧紧将我箍在怀里，逼我看着师兄一点点化为灰烬。

　　我与师兄相依为命的野庐，也化作废墟。

　　废墟下，埋葬着我们畅想过，却从未触及的，美好未来。

　　崔芾太残忍了。

　　他不仅要我承受肉体的痛苦，还要将我的魂灵拉入地狱，不得超生。

　　他分明就是恶鬼，却穿上了俊美的人皮，让人误以为，他是旷古烁今的人间至宝，是繁华尘世中最瑰丽的存在。

　　我像木偶一样被他抱上了马车，他轻柔的替我拢了拢碎发。

　　马车摇晃，不知行了多久突然停下。

　　部曲在车外回话，是七皇子拦路。

　　崔芾突然笑出了声。

　　「慕云山，你可想见一见差点将你做成江山鼓的禽兽？」

　　一个禽兽，说另一个人是禽兽。

　　崔芾强行将我拽出车外。

　　看见七皇子，我险些跌下马车。

　　10、

　　淫与恶并称的七皇子，竟和我师兄长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