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的人被国家背叛。

  相爱的人却另娶另嫁。

  公主成了奴婢,叛徒却成了帝王。

  我看着裴问泽搂着胡青青骑射的样子,

  恍惚间回到了我们的十六岁。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深情地看着我。

  “易宁知,此生我非你不娶。”

  01

  “裴问泽,黄泉路上,忘川河下,我易宁知只求永不见你。”

  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可惜裴问泽没能听见,他那时还在从边关赶回来的路上。

  他反复催了几遍信使,是否有我和我孩子的消息。

  可无论派去几拨信使,放飞几次信鸽,宫中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裴问泽渐渐没了耐心。

  “百十里的路程,不谈马匹,就算是人应该滚回来了!人呢!”

  “人和畜生,就没一个靠得住的吗!”

  “今天之内没有易宁知的消息,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上刑!”

  说话的样子,凛然是威严的皇帝。

  底下的密探黑压压跪了一片,却没人敢回应他。

  没有人敢说,京城里已有议论,说我和孩子一尸两命,惨死在了雪地里。

  看着这群装聋作哑的人,裴问泽也无话可说了。

  他一挥手,打发众人下去,硬朗的眉目皱到一处。

  裴问泽痴痴地看着军帐外愈来愈大的雪,眼底如墨一般深沉。

  02

  此时宫内,胡青青正在盛装打扮。

  有传言道,此次胜仗,她的哥哥胡正意立了大功,皇上回来就要封后。

  胡青青特意从首饰里挑了一只最为金贵的七宝珊瑚簪,艳光四射,好不动人。

  这支簪子,是当年裴问泽从我手里夺走的。

  那时我已是裴问泽的贴身婢女,但他只允许我穿宫中最下等的服装,派人搜查走了我的所有贵重物品。

  我每日灰头土脸地走在满园春色中,惹来许多冷眼嘲笑。

  唯有那支七宝珊瑚簪,被我小心地藏在我的枕头底下,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躲过了太监们的搜查,却没躲过裴问泽对我的了解。

  他深知我有多珍重这支簪子,看到内库里并没有它的踪迹,他第一个想到来追查我。

  我自然是不认。

  他看着我,冷冷发笑。

  他大手一挥。几个人上来就把我按住,我亲眼看着几个侍卫如何将我的寝宫翻了个底朝天。

  我的贴身衣物都被翻了出来,大红绣花的肚兜扔在地上,格外显眼。

  他们一无所获。

  是裴问泽走向了我的枕头,他知道我的所有秘密。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只簪子,轻而易举夺走了我的珍爱。

  裴问泽拿起那支簪子,对着阳光仔细地审视它。

  眼里只有贪婪。

  “禁闭一月,罚一月月俸。”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在寒冬腊月里没有炭火没有棉被过了一个月。

  手上的冻疮生得就像七宝珊瑚一样,是上天对我的嘲讽。

  等我再次端着茶杯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看到那支簪子插在了胡青青头上。

  03

  裴问泽曾经不是这样的。

  我和他相识于年少。

  我曾经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而裴问泽是裴家大将军裴继英的长子。

  骑射场上,他英姿勃发,一身盔甲,配上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每当他射中一次,他不会在意众人的叫好声,只越过千万人递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众人拨马回程,他只会默默地走在我的轿辇旁边,我们不言不语,胜似万语千言。

  物是人非事事休。

  裴问泽只把我当作我们家族的牺牲品。

  “你们易家,骨子里都是畜生的血。”

  他对我们恨之入骨,被爱滋养的恨,会更为茂盛。

  恒元五十六年,敌军入侵。

  裴继英带领裴家军上前御敌,裴问泽也在其中,那是他第一次真刀真枪地上战场。

  向来骁勇的裴家军却连连败退。

  一时间,敌军连下三城,京城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裴家通了敌。

  父皇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可前方密探来报,有敌军的信使进了裴继英的军帐。

  子时入,丑时出,更有重兵把守帐门外。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的十天,敌军三战三捷,裴家军锐气大减。

  父皇等不了了。

  十二道圣旨,昼发夜至。

  裴继英卖国通贼,秋后斩首,诛三族,流放九族,所有家属女眷充为军妓。

  昨日还赫赫威名的大将军,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得知消息的我,在父皇的大殿外跪了整夜。

  跪到麻木,哭到麻木,等来的却是父皇的一纸婚约。

  他把我赐婚提督的儿子顾白晖,作为笼络臣心的礼物。

  唯有我答应这个条件,才肯放裴问泽一命,只将他流放关外。

  我连写五篇血书抗旨,昏死过去,也是无力回天。

  原来所谓受宠的女儿,也不过是工具。

  同年六月,我下嫁顾家。

  整个京城的名流都被邀约前来,大宴三天。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只有我看着这张灯结彩的顾府仿佛鲜红的囚笼。

  也许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就变了方向。

  04

  我从没让顾白晖碰过我,他也不在乎。

  政治联姻的价值,我们俩心照不宣。

  但我们必须出演恩爱的夫妻。

  我觉得恶心,但父皇手里还握着裴问泽的性命。

  我和裴问泽像两个紧紧缠绕的提线木偶,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置他于死地。

  想来我和顾白晖金玉良缘的美名,也会传到远在边关的裴问泽耳朵里。

  “都道金玉良缘,我只念木石前盟。”

  是只能吞进心里的秘密。

  可惜顾家并没有担负起父皇的信任,一群纸上谈兵的废物。

  高谈阔论的战术救不了国,他们输得更惨。

  烽火三月,眼见敌军要长驱直入。

  边关反了,领头人正是裴问泽。

  他真正懂地形,善用兵,裴家军更是忠心耿耿。

  不出一月,敌军和顾家都败于他手底。

  又有传言说,当年裴将军并未通敌,不过是假给情报,诱敌深入。

  却被顾家利用,设了这样残忍的局。

  但迟来的真相已不是真相,被践踏的真心也不能复原。

  国家这几年早就内忧外患,裴问泽此举正夺人心。

  不到一年,裴问泽又回到了京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流放两年,起义一年,曾经的少年已被淬炼成了残忍的帝王。

  “屠易氏满门,家属女眷皆充军妓。”

  当年的审判,他还了回来。

  他只留下了我一人,但我深知,他并非念及旧情,而是要我偿债。

  易家长女,顾家正妻,我的身上,被烙上了仇恨的印记。

  05

  裴问泽自此开始折磨我,桩桩件件,在琐碎里磋磨我。

  墨研粗了一点不写,要看我双臂累到酸痛抬不起来为止。

  茶温度低了一点不喝,要看我亲手捧着滚烫的茶水战战兢兢的样子。

  如果我做的让他不满意,无论是六月正午的日头,还是十二月落雪的节气,我都在殿外跪着,跪到他满意为止。

  有次我见厨房剩了一口莲子桂花羹,那是我从前最爱吃的东西。

  而那天,是我的生辰。

  我忍不住,尝了一口,就当是给自己一点小小的念想。

  被御膳房的小太监看见,告发了我。

  “你这种人,怎么配吃御膳房的食物?”

  裴问泽掰开我的嘴巴,要我吐出来。

  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滚,却不想出声。

  “不吐,就让他们帮你吐”

  几个太监闻言就上来扣我的喉咙,粗糙有力的手指挖得我生痛。

  苦水吐了一地,我不住地干呕,几乎要吐血。

  “你知不知道你们易家在这锦衣玉食的时候,我们在边关吃的比皇宫里的狗还不如?”

  我闻言没了力气,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为了国家在战场上浴血拼搏的人,却被他的最敬爱的君主背叛。

  易家怎么能说对得起裴家。

  那晚我默默在房里许愿,唯愿自己能平安度过余生。

  有人敲房门,送过来一碗冷掉的莲子桂花羹。

  送饭的太监说:“皇上说了,要倒进臭水沟里的泔水,拿给你正合适。”

  06

  胡青青是裴问泽当上皇帝后第二年娶进宫中的。

  她一双眼睛格外勾人,和我完全不同。

  裴问泽自她进宫后几乎专宠她一人,日日夜夜,皇恩不断。

  从贵人到妃位,旁人要花数十年的功夫,她只用了一年。

  他避暑要带她,赏冬景也带她,就连围猎也要带她。

  裴问泽知道我最珍贵的一段记忆是什么,他连它也要夺走。

  我和他相识就在围猎场,一眼万年,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少年的情根深种,也许就在刹那间。

  男眷不好入宫,年年我们也只能在这里相会,迢迢一眼,不在朝朝暮暮。

  围猎场,就是我们的鹊桥。

  如今他却将它拱手让人。

  裴问泽亲昵地搂着胡青青,全然不顾众人眼光,教她骑射。

  我多少次也想过能和他一起纵马奔腾,却没等来这个机会。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裴啸鸣,裴问泽的叔叔。

  他看着我,目光哀愁。

  真是讽刺,连他的叔叔都会心疼我,但裴问泽却不会。

  当年就是裴啸鸣领着裴问泽进了围猎场的,裴问泽的好身手赢得了众人喝彩。

  后来我和裴问泽私定终身,他也是知道的。

  是裴啸鸣打了掩护,才能在每年围猎的时候让裴问泽和我有些独处的时间。

  十六岁那年,我为他奏一曲《周郎怨》,此曲此人,终身只为裴郎。

  也许裴啸鸣也没想到,原本发誓永结同心的两人,被命运如此捉弄。

  兰因絮果。

  07

  裴问泽已然卸下兵甲,领着迢迢一行人行至殿外。

  遥遥就望见了胡青青领着一众嫔妃穿红着绿,在殿门口等候。

  他看不见的是,我的三尺冤魂也矗立在此处,等候着他。

  胡青青一下就迎了上去。

  “皇上您上阵杀敌,以一敌百,当真是骁勇无双。”

  他亲昵地捏了捏胡青青的脸蛋,是我许久未见过的宠溺眼神。

  果然对我的担心,不敌胡青青一句简单的问候。

  他一句都未提我。

  如此胜利归来的大喜日子,我的死亡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也不值一提。

  群臣众妃,大宴至凌晨。

  裴问泽亲自把胡青青送到了她的寝宫,却自己又回去。

  我的游魂飘荡在他左右,看着他在卧榻上辗转难眠。

  红烛渐消,裴问泽就这样躺了半夜。

  寅时刚过,他从枕头下翻出来一把萧,拿在手中端详。

  原来他也爱在枕头下藏东西吗?

  看了半晌,他把萧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说真的,他大抵没什么音乐的天分,我听了半天,才勉强听出来他在吹《周郎怨》。

  这支曲子,是定情曲,也是绝情曲。

  曾经有一次,他传胡青青侍寝,却把我也叫去。

  拿出一把萧,让我为他们奏乐助兴。

  我像是他们房事的玩具。

  当他口中吐出《周郎怨》三个字时,我更是万箭穿心。

  原来他已恨我到这种地步,二十二岁的裴问泽,要亲手杀掉十六岁的我和他。

  我不愿,换来的却是他锐利的报复。

  十指连心,锥心之痛。

  一支簪子,戳伤了我的手指,也戳破了我对他最后一丝幻想。

  苦海抽身,早悟兰因。

  天亮了,裴问泽重新把那根萧藏了起来。

  08

  三天过去了,裴问泽嘴里没有再问出关于我的一句话。

  仿佛我这个日日在他面前晃悠的人,不过是阵冬初的雪花。

  日头出来了,我自然地消散了。

  丑时,密探进殿,带来了我和孩子已死的消息。

  裴问泽流畅的行笔突然断掉,在奏折上留下一片丑陋的墨痕。

  他没有抬头,我却看到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拂过一片阴云。

  他一言未发,挥了挥手打发密探出去。

  停顿了一会,他又继续开始批阅奏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摇晃的烛火,拉下他长长的影子,落寞又寂寥。

  裴问泽离京去战场那天,我托裴啸鸣给他送去一封信。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后来我成了那个顾家远近闻名的好妻子。

  负心人的死,也许对他是种安慰。

  09

  冬日的气温越来越冷,我的心更胜似寒冬。

  这几日裴问泽和之前无异,勤于朝政,常常临幸胡青青。

  除了新来的宫女给他奉茶时,他会多看一眼,再无其他。

  不仅是我,连带我们的孩子,似乎都不能激起他心中半分波澜。

  第七天,密探再次来报。

  我和孩子之死,是胡青青的授意。

  裴问泽少见地停下了笔,他良久没有说话。

  密探跪着,大气不敢出,几乎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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