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胜男你可真行啊！」

　　我到学校门口，借口给我妈送文具，叫保卫科师傅把她叫了出来。

　　她还有十五分钟考数学。趁着这个空当，隔着铁栏杆对我一顿咬牙切齿。

　　我说，「我真没想到你平时的工作这么辛苦，这都些什么人啊！妈，你可得好好读书，好好考试，算是为了我们两个的将来放手一搏了！」

　　鬼知道我们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去，我十年寒窗苦，好不容易要考大学了——

　　虽然我知道现在强迫一个高中都没念完的四十岁妇女临时抱佛脚，是多么天方夜谭的事，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生赶鸭子上架。

　　于是我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期待的眼神自带母性光环。

　　我妈：「行了吧你，就这么简单的破题，你二模至于才考100多点分？」

　　我：「？？？」

　　那可是语文哎！

　　一百多分不少了，你知道二模有多难么？你见过语文有几个上一百二的。

　　我妈：「就凭你岳阳楼记默写填空都能错？好意思说语文难？范仲淹作的时候都没觉得难。」

　　我大脑一片宕机：范仲淹？不是欧阳修？

　　我妈：「欧阳修那是醉翁亭记！」

　　我：「你别得意，语文么会写汉字的都能答对几分。快点进去考数学吧！」

　　我告诉她说，也别太紧张，就算考不好也没关系。我不会离开你，既然当了你妈，我就会对你负责任，好好照顾你。

　　我妈白我一眼：「得了吧，爱人会跑，亲人会老，所有人都会离开的。只有数学不会，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我：「……」

　　中午我回家政休息处，听其他两个阿姨说起杨老太——她们之前也在她家做过。

　　「活该！嘿嘿，那杨老太就该是这个下场。」

　　她原有一双儿女。

　　但从小就比较偏儿子，对女儿从来不上心。

　　女儿第一年高考失利，想要复读，但杨老太死活不同意，让她随便找个专科念念，将来早点找工作好给弟弟买房。

　　后来她女儿自己读的专升本，又出国深造，如今在国外已经有了家庭和事业。

　　杨老太的儿子却因为赌博把家里的房子都败光，媳妇也带着孙子跑了。他一气之下去把媳妇捅伤，自己喜提了牢饭套餐。

　　这下子，无依无靠的杨老太才想起女儿的好。

　　逢人就说女儿有出息，动不动就打电话发消息，希望女儿能继续帮衬一下。

　　最后女儿忍无可忍，拉黑微信，与她断绝了关系。

　　我听着听着，难免想起十几年前……

　　如果当年我妈没有坚决打掉肚子里的男孩，那么我爸也不会再去找个小三生儿子，也不会跟我妈离婚。

　　或许我妈也不用这么辛苦地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去当保姆，看人脸色，备受刁难。

　　但，我吴胜男会成长得像今天一样积极乐观，阳光健康么？

　　下午两点，我上户第二家。

　　是个短期钟点工的活，户主是一个二胎孕妇，大龄，比我妈还大两岁。

　　夫妻两个就是普通的工薪，已经有了一个八岁的女儿。

　　听说这一胎是借了十好几万做的试管，女的高龄又先兆流产，只能辞职在家卧床。

　　收入骤减又一屁股外债，老公一个人打两份工，家里实在顾不上。

　　他们需要一个阿姨搭把手，却又给不出大价钱。只能每周上门一次，一次两小时，才给六十块。

　　主要帮忙做做家务，洗洗大件之类的。很多阿姨都不高兴赚这点钱，但我妈从不挑活。

　　女人姓唐，我叫她唐姐。

　　进门只让我去洗手间把那两大盆床单给洗了。手洗，因为洗衣机废水。

　　可怜我这一双没干过一点粗活的手，只搓得头皮发麻，深感妈妈这些年的辛苦不易。

　　眼看快要四点了，我瞄了一眼洗澡间里还有一大盆脏衣服。

　　心想来都来了，反正手都已经洗麻了，多做点多赚点也好。

　　于是我问唐姐：「那盆用不用洗？要不我给你加半个钟，多给十块就行。」

　　唐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到点就走吧，那点衣服我女儿就——」

　　叮咚！门铃响。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

　　脸色蜡黄，手脚干瘦。

　　脸上不带一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天真和烂漫。

　　她见了我，机械性地进门，放下书包直接往洗手间里走。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沙沙沙的搓衣声。

　　「还有这几件，里外都搓干净了。」

　　唐姐把新换下来的内衣裤一并丢了进去。

　　我目瞪口呆。

　　敢情她连十块钱的劳务费都舍不得，是因为八岁的女儿已经可以当免费劳动力了！

　　我说，「孩子上小学了吧？这么早放学？」

　　唐姐哎了两声，「本来四点半，我家这不是情况特殊么？每天让她早回来一小时，帮忙做做家务。小姑娘家，读书也用不着那么上心——林招娣你磨什么洋工呢！一点水声都没有，没吃饭呐！欠抽是不是！」

　　她冲里面吼。

　　我实在看不下去，但也知道凭自己的身份和能力，是无法给这个可怜女孩带去任何实质意义的改变的。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廉价的良善。

　　我说：「我今天还有点时间，我来帮她洗吧，不收钱了。」

　　我走过去对小姑娘说，「小妹妹，写作业去吧，阿姨来弄。」

　　她眨眨眼看着我，似乎不太敢相信。

　　我笑：「阿姨不收钱，你妈答应了。」

　　她这才怯生生地低下头，站起身。

　　可就在她试图放下校服袖子的一瞬间，我赫然看到她的手臂上一道道的伤痕，整齐平行，明显是用刀子之类的东西划的。

　　「你手怎么了？阿姨看看——」

　　我伸手去拉，她却抗拒的厉害。

　　转身跑进屋去，被她妈隔着门又是一顿烂骂。

　　说她不识好歹，脾气见长之类的。

　　「吴阿姨，那这衣服，你还——」

　　唐姐冲我尴尬笑笑。

　　我摆摆手：「算了，今天可能没时间了。」

　　我得抽空报个警。

　　不一会儿，警察上门了。

　　对小姑娘的伤痕做了鉴定和询问，最后才知道那是孩子心理抑郁情绪淤积的自残行为。

　　爸爸工作忙，脾气暴躁，妈妈借钱人工怀二胎，情绪更失控。

　　小小年纪的她，还不懂太多的道理，却已经看透了人生。

　　得知女儿自残，感觉到丢了面子的唐姐气急败坏。对着女儿又踢又打，一时情急摔了个劈叉。

　　送去医院的时候，好不容易保到四个月的胎儿到底还是没了。

　　下午四点半，我妈刚刚考完文综合，还剩最后一门英语。

　　我也没闲着，随随便便又弄丢了她的第二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