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去刑部大牢提我的时候，我神志已然不太清醒，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又好像听到不太真切，直到有人走到我面前，撩开我的头发，皱着眉不确定的问：“你是叫云桐吗？”

　　我不确定他是干什么的，只直直的看着他，他见状后退一步，正色道：“下官大理寺寺正陈余，奉太子殿下命请云大人移步大理寺。”

　　陈余把我从刑部带了出来，天子可以纵容贵妃骄横，但也不会让太子的颜面太过难看，关我三天，算是给贵妃交代了，经此一事，我算在太子面前彻底露了脸，也算因祸得福。

　　同样露脸的还有陈余。

　　大理寺做为朝廷三法司之一，向来能在朝堂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陈余虽是一个六品寺正，但为人机敏八面玲珑，得太子高看一眼。

　　那时的陈余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不高不矮，五官清秀，或许因为长时间皱眉，双眉中间有一道很明显的竖纹，明明是一副极端正的长相，气质却显得十分阴郁，总带给人一种笑里藏刀的危险。

　　我并不喜欢他，无论是他过于狠决的办案手法，还是他对太子鞍前马后的殷勤，我都不喜欢，这个人做事强烈的功利性令我十分不喜。

　　但太子很看得上他，想比起情分，唯利是图的人才最好用。

　　我和他本该没有交集的，直到我发现陈余竟敢偷偷潜入后宫。

　　那简直就是一件能惊掉下巴的事，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跟着他，清华宫是一处废弃的冷宫，里面只住了几个早年失宠的低等嫔妃，要不就是年纪很大的老宫女。

　　我跟着他翻进清华宫，走进后堂，进了一间亮着烛光的房间。

　　年久失修的清华宫，唯独这一处窗纸完好，虽然简陋，但也比其他地方干净一些。

　　我轻声上房，小心的掀开一块瓦，下方景象映入眼帘。

　　干净但简陋的房间里，桌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虽说洗的发白，但这服制明显不属于宫女。

　　陈余站在桌边，一言不发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女人叹了一口气：“我用不着，你拿回去吧。”

　　陈余不吭声，半天才开口：“宫里用钱的地方多，你不给他们，他们欺负你。”

　　女人擦了擦眼睛，背过身去：“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我活够了，该死就死吧。”

　　陈余还是站在原地，气氛有些冷。

　　站了一会儿，见女人还是背着身，陈余又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簪子，搁在桌上，退了几步，轻声道：“娘，生辰快乐。”

　　那女人背对着他小声啜泣，我蹲在屋顶惊得瞠目结舌。

　　陈余走出房门，似有所觉，猛然回头，和蹲在房顶的我看了个对眼。

　　陈余的脸色在见到我的一刻瞬间煞白，瞳孔紧缩，肩膀发颤，似乎在隐藏着巨大的恐惧。

　　我看了他一眼，起身顺着屋顶离开。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好奇。

　　这个秘密会害死很多人，这里的嫔妃都是天子早年宠幸后又不喜欢的，以陈余的年纪来算，绝对不是皇家血脉。

　　那就只有一个可怕的真相，他是那个失宠的嫔妃与人私通所生。

　　一旦事发，不止陈余，知道这件事的我也难逃一死，皇家丑闻绝对不可外传。

　　我心惊胆战又后悔异常。

　　我强迫自己忘掉所看见的一切，但有个人比我更害怕。

　　隔天我随太子去太学院，远远看见陈余站在墙边，画桥边君子兰正开的茂盛，他站在花丛后面，穿着六品绿色官服，定定的看着我，面白如纸。

　　我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无论我怎么避着他，还是在下差的时候被他堵到了。

　　陈余唯恐我又躲，立即高声喊道：“云大人！”

　　我见躲不过，也不走了，看着陈余，想看他如何辩白。

　　他快步走过来，有些欲言又止，只低声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大人移步？”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陈余，说这句话时，几乎满身写满卑微，几尽恳求。

　　四月初的镜明湖，岸上的柳树已经抽芽，隐约可见的葱郁，清风吹过拂面凉。

　　这是我能找到的人最少的地方。

　　我等着陈余开口，他却头一低跪下了。这一跪我可受不起，我去拉他，他却俯身下去以头触地，道：“这一跪，是谢大人当日放我离开。”

　　我冷眼看他：“你这算在威胁我？”

　　陈余缓缓直起身子，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神情：“大人以为，我能拿什么威胁你？大人只要一句话，陈余这颗脑袋能留几刻？”

　　“那你想怎样？”

　　陈余忽而抬头，神色复杂：“求活。”

　　我不做声，他继续说道：“知道大人向来看不上我，陈余贱命一条，靠着太子殿下才得几日风光，可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奔头，我还不想死，所以哪怕知道大人瞧不上我，还是斗胆想讨条活路，若大人应允，陈余甘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好像从这一刻才认识陈余，这样一个为了求活毫不犹豫下跪，把追名逐利说的如此冠冕堂皇的人，毫无底线，毫无廉耻，可这样一个人又总把摇杆挺得笔直，哪怕是跪着，也从不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