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的伤不轻,左胸中箭,这箭明显是冲着他心口来的,只是被他强行避开,从左肩下侧贴着琵琶骨穿透而过。
除这处伤口以外,还有几处刀伤,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也绝对不轻松。
拔出箭头,处理完刀伤,地窖里已经满是血腥,小柳依旧没有醒来,又不敢打开地窖盖子,唯恐血腥味又把人引过来。
多年来,我处理外伤的手法已经很娴熟了。
永宁十一年,我被选入太子六率的时候,刚满十四岁。大周太子自立储开始,就会为其挑选太子六率。太子六率即太子的护卫部队,由太子亲掌,算是天子给储君的第一支武装力量。
历朝历代,太子六率中从来没有女人,而我是个例外,我出身武将之家,族中一脉单传,父亲战死之后,母亲病逝,天子怜我孤苦,准我进入太子六率谋生。
我走进那座朱墙金瓦的帝宫时,正是永宁十一年的暮春,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有隐隐约约的栀子花香。
当时太子年少,冲撞了宫里的谢贵妃。
谢贵妃母家势大,在宫中风头无两。于是我主动领罚,将冲撞贵妃的罪名担了下来。
谢贵妃耿耿于怀又不好发作,令刑部严查,定要查出到底是谁要害她。
我在刑部大牢被吊着打了三天,除了疼什么感觉都没有,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没一处好皮。
就是那时,我第一次见到陈余。
当时,他是大理寺的六品寺正,奉命提我出大牢——今天,他来我院中,称我柳娘子。
小柳在第二天下午醒来,一开口就喊饿,我万般不舍的把吃剩的卤猪头热过给他送来,等他狼吞虎咽的把猪头啃的只剩骨头架子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于一堆菜叶子当中,立即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好臭啊——这是哪儿啊!这都是些什么啊?”
小柳在鬼叫,听这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恢复得不错。
“你去年冬天屯的白菜。”我指了指地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菜叶子说。
“什么时候的事儿?”小柳诧异,似乎完全想不起来。
“你去年接的任务,帮村头林老汉杀猪,他没钱给,送你的半车白菜。”我答道。
小柳是个刺客不错,但刺客也是要吃饭的,没人买凶的时候只能自己想办法混温饱,所以小柳偶尔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任务,人是没得杀,但猪是有得杀的。
有的钱拿就行了,混到这地步就别挑挑拣拣的了。
就是林老汉有些小气,小柳去帮忙杀猪,最后只给了小半车白菜。
小柳气愤的推着小半车白菜回来,在吃了两天白水煮菜以后,小柳将剩余的大白菜倒进地窖里,指天划地的发誓再也不帮林老汉杀猪了。
小柳终于想起这半车让他无比心塞的大白菜,此时地窖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令人作呕。
小柳强烈要求打开地窖盖子,我怕对方又折返回来拒绝他的要求。
小柳很憋屈,但在丢命和发臭之间还是艰难的选择了后者。
我很好奇他到底接了什么任务,他说有人出了高价,从县衙大牢里救个人出来。
小柳凭借出色的轻功抢到了这张委托单,于是十分开心的前往县衙大牢准备捞人。
捞人的过程很顺利,不顺利的是出来的路上,迎头撞上了从京城下来暗访的大理寺部众,小柳这个脑袋缺根弦的家伙忘了给救出来的人换身衣服,那衣服上硕大的“囚”字是如此的扎眼。
于是两拨人在县衙大牢门口面面相觑了一瞬,然后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小柳当机立断的扭头就跑,本来已经甩开那群人了,结果后心就中了一箭,要不是感知敏锐闪了一下,那一箭就能当场要了他的命。
他没敢停,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瞧见那人群当中,有个人骑在马上,挽着一把大弓。
小柳心有余悸:“那人着实厉害,我已经逃出那么远了,照理说弓箭已经没用了,要不是我听见风声,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我沉默了一下,道:“你应该第一时间逃跑的,你能活着回来是个奇迹。”
小柳的伤还需要静养,他没法儿干活了,那只能我去了,奈何最近血衣楼生意惨淡,别说杀人了,连帮忙杀猪的活儿都没有,几天之后,我只能通过帮隔壁王二婶上山打猪草来换取一点粮食。
我才提着换回来的黄米推开小木门,身后就有人叫:“柳娘子。”
虽说我和小柳住同一屋檐,但左右邻舍都只称我为小夏姑娘,个别不客气的喊我小瞎子,会叫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人。
我浑身僵硬得很,一时摸不清他又来干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对方开口:“柳娘子,在下正好路过,可以讨杯清水吃吗?”
我很想说不可以,但也只能假惺惺的笑:“贫屋简陋,大人金尊玉贵,怕大人嫌弃。”
对方道:“不嫌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侧开身子:“大人请。”
我虽眼睛看不见了,但耳朵很好使,进厨房倒水的空荡,我能听到他在院子里慢慢的踱步,似乎没什么目标,但就是要把每一个角落都走一遍。
心一瞬被提到嗓子眼,端着水走出房门喊了一声:“大人。”
脚步声停了,一声轻笑:“柳娘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完全不由自主,勉强笑道:“大人莫要说笑,奴家惶恐。”
脚步声逐渐向我靠近,我暗自咬牙,恐惧又不由得心生绝望,小木门却又嘎吱一声响了,传来小柳诧异的声音:“这位是……”
我如蒙大赦,几步抢上前去抓住小柳的袖子:“相公,你回来了!”
此刻我甚至不去想小柳到底什么时候出去的,只想让院子里这个人尽快离开。
小柳吓了一跳:“你说什……”我猛的在他胳膊上一掐,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这不是……上山打两只兔子打牙祭么……”小柳极其别扭的干笑两声。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直到对方起身离开关上木门。
嘎吱一声。
我送来小柳的袖子,慢慢的蹲下来,莫名的有点想哭。
小柳也蹲了下来,问:“你怕他?他是谁啊?”
我抬起头,眼框干涸,龇牙咧嘴的笑:“小柳,我想吃卤猪头。”
小柳一噎,起身:“没钱!只有兔子,你爱吃不吃。”
我连忙拽着他的衣摆死不撒手:“兔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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